听到朱厚照轻描淡写的决断,刘瑾心中一惊。
刘瑾身在局中,一颗心早已被权谋浸透得七窍玲珑,对朝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利害关系,看得比谁都通透。
他有些担心,平时沉稳的皇爷,此刻是否因极度的愤怒,而暂时压过了理智?
英国公一系树大根深,牵连甚广,如此雷霆手段,一个不慎,便是朝局倾覆,难以收拾。
刘瑾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前趋近一步。
“皇爷,您的圣意深远,洞察秋毫,奴才愚钝,万万不敢有丝毫质疑。”
他先定了调子,方才继续谨慎进言。
“只是我大明自立国至今,已享国祚百有余年。
朝堂格局历经风雨而渐成定制,始终以勋贵武臣与科甲文官为两大支柱。
他们相互制衡,共卫社稷江山。
如今文官日趋势大,盘根错节,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依奴婢的看法,此刻正应是倚重、拉拢勋贵,借其力以抗衡文官。
若皇爷此刻因震怒将英国公这等勋贵领袖扳倒,奴婢实在是担心,会顷刻间打破这艰难维持的朝局平衡。”
刘瑾这番话,可谓字斟句酌,既点出了勋贵的利用价值,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御座之上的朱厚照听罢,并没有马上回答,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的灵魂来自数百年后的世界,见识过更为广阔的历史时空与政治兴衰。
他深知一个健康、有活力的政治生态,其核心在于有效的权力制衡与监督。
可问题在于,大明开国时那般骁勇善战的勋贵集团,经过百余年的承平岁月,早已从曾经的国之猛虎,蜕变成了一群臃肿不堪、只知贪财的蛀虫!
想要依靠这群早已腐化堕落的勋贵来维持朝局平衡,遏制文官?简直是痴人说梦,缘木求鱼!
这个所谓的“平衡”,早在不知多少年前,随着勋贵战斗力的丧失,就已经彻底失效,名存实亡了。
若非如此,大明中期的历代皇帝帝,又何必一次次扶持起内廷的太监机构,用以对抗外朝那盘根错节文官集团?
太监固然有其天然的弊端,身体残缺易导致心理扭曲,缺乏治国理政的正规教育,且容易滥用权力、贪腐横行。
但在皇权至上的视角看来,他们却是更容易被掌控、生死荣辱皆系于皇帝一念之间。
他们与文官有着天然利益对立。
文官鄙视宦官,宦官忌惮文官,皇帝便利用这矛盾居中驾驭。
而如今,朱厚照在太监之外,又建立起一道全新的“防火墙”。
那便是被历代皇帝小心防范、竭力削弱的藩王力量。
他恢复藩王护卫建制,一则可以借助藩王在地方的威势,压制那些日益坐大的地方豪强势力;
二则,更是将一股足以令文官集团深感忌惮的强大力量,重新引入到帝国最高权力的博弈棋局之中。
依据太祖皇帝朱元璋亲手制定的《皇明祖训》,一旦朝中出现奸臣当道、蒙蔽圣听、祸乱朝纲、危及社稷之事,各地藩王便有权利,起兵清君侧、靖国难!
这柄自洪武年间便高悬于文武百官头顶的长剑,虽然久未动用,但其法理依据从未消失。
只要这柄剑还悬在那里,就足以让那些试图彻底架空皇权、为所欲为的文官们在行事之前,不得不掂量再三,心生忌惮!
“平衡?支柱?哼,这都是老黄历了!”
朱厚照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
“如今的勋贵,早已非国之干城。
大多不堪大用,庸碌无能,尸位素餐,徒耗国帑!
朝廷每年耗费巨资养着他们,他们可曾为朕分忧?可曾为国建功?
若他们只是庸碌无为,朕看在他们的祖辈曾为我大明江山流血牺牲、立下不世功勋的份上,养着这群蠹虫倒也罢了。”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电,无形中透出几分凛冽的杀意。
“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竟自甘堕落,忘却根本,与文臣勾连一气,沆瀣一气!
与文官们眉来眼去,甚至同流合污!这早已彻底背离了太祖皇帝的初衷,他们已然失去了作为皇权屏障、制衡文官的作用和价值!”
朱厚照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既然他们如此不知恩义,那朕就让他们知道,他们能有如此显赫,是靠着谁的恩养?”
刘瑾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知道皇帝的决心已定,但仍试图从最现实的角度提出顾虑。
“皇爷圣明,洞若观火。
只是张懋毕竟是英国公,是勋贵集团之首,在军中旧部众多,盘根错节。
皇爷若以雷霆之势将他抓入诏狱,奴婢担心剩下的勋贵们会不会兔死狐悲,联合起来进行闹事?
届时恐生肘腋之变,惊扰圣驾。”
朱厚照闻言,竟是淡淡地嗤笑一声,眼神中满是不屑与嘲讽。
“闹事?联合?若他们真有这样的胆魄、这样的能力,朝廷又何以会文官日盛、武备渐弛?
朕又何必如此费尽心力,甚至要借助藩王之力,来压制文官集团的膨胀?
他们早已是一群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纨绔子弟,空有爵位,实无担当。
一群绵羊,即便数量再多,又岂能威胁到猛虎?”
刘瑾默然,知道皇帝所言确是实情。
他心思缜密,立刻又想到了另一个更具体、更迫切的威胁。
“皇爷,勋贵整体不足为虑。
然张仑乃是张懋之孙,年轻气盛,武艺不俗,且如今他正位居锦衣卫都督同知,掌部分禁卫之力,常有机会接近天颜。
皇爷此番处置了英国公,若让张仑心生怨恨,奴婢实在是怕会影响皇爷的安危啊。”
他这话说得极其含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十步之内,皇权固然至高无上,无人敢逆;
但同样,十步之内,若真有心怀叵测、武艺高强的近臣暴起发难,那也是皇权最为危险的时刻。
历史上血溅宫廷的教训,并非没有。
出乎刘瑾的意料,朱厚照对此似乎早已深思熟虑,他神色不变,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这件事,朕也想到了。
朕此番,只是要治张懋枉法之罪,可并非是要彻底断了英国公一脉的传承。
英国公的爵位,乃是太宗所赐,世袭罔替,只要大明还在,英国公府就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