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后的葬礼刚刚结束,宫中的哀乐声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一份来自大同的六百里加急军报,便如同一声惊雷,送到了朱厚照的案头。
汪直的亲笔奏报,鞑靼大举犯边,兵锋锐利,边关烽火骤起。
暖阁内,炭火噼啪作响。
朱厚照独自拿着那封信看了半晌,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意外。
他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来了。
他知道,文官集团那预谋已久的棋局,终于还是按照他们的剧本,悍然启动了。
每逢朝廷欲有大动作,尤其是皇帝意图推行新政、强化皇权之际,大明的边关仿佛就成了一道灵敏的晴雨表。
不是鞑靼适时入寇,就是哪里突然爆发民乱,或是漕运意外受阻。
这套路数,百年以来,几乎已成惯例,一次次成功地牵制了皇帝的精力,打断了改革的进程。
朱厚照在决心推行维新时,就已预料到了这一切。
他们这次攻击边关的目的简单而直接。
就是为了将汪直这支皇帝倚重的强力臂膀牢牢钉死在边塞,让他陷入与鞑靼的缠斗之中,再也腾不出手来干预京畿之地即将到来的风雨。
至于边镇本身的安危,朱厚照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十分担忧。
他对汪直的狠辣果决与军事能力有着清晰的认知。
汪直智谋非凡,镇守边关、御虏杀敌的本事都是实打实的。
鞑靼此番入寇,若能不全军折戟于汪直之手,就已算是烧了高香,还想破关深入?无异于痴人说梦!
然而,虽作此想,朱厚照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原先计划的、凭借边军精锐横扫朝堂阻碍的计划,已然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汪直被绊住,京营兵权又大多掌握在勋贵文官手中,这中间必定有些麻烦!
既然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就要先借此机会,先剪除些枝蔓。
在皇帝的授意下,张彩带领数名言官,开始上书弹劾英国公张懋。
大明开国至今已百余年,当年随太祖、太宗浴血奋战的勋贵后代们,大多早已腐化堕落,沉溺于富贵荣华。
他们侵占民田、贪墨军饷、纵奴行凶、罔顾国法,想要找到他们的罪证,简直易如反掌。
张彩等人罗列的罪名条条清晰,证据确凿,瞬间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下投下巨石。
收到这些罪证的朱厚照,并未立刻发作。
而是第一时间在文华殿召见了李东阳与焦芳。
殿内炉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凝重。
朱厚照将那一叠奏疏轻轻推至两位阁老面前,面色沉痛,语气却平静无波。
“两位阁老看看吧,边关烽火正急,京内竟又出此等事端,此事又该如何决断?”
李东阳拿起奏本,一页页仔细翻阅,越看心中越是惊疑不定。
杨廷和已按计划出京赈灾,边关的棋子也已按照预期发动,一切本该顺着他们的谋划推进,为何皇帝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拿出针对英国公张懋的这些罪证?
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
皇帝真正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放下奏疏,拱手沉声道:“陛下,英国公乃三世老臣,世代忠良,于国朝有赫赫功勋。
这些弹劾所言之事,虽看似有据,然则军饷调度复杂,其中或有误会,或是下属欺瞒所为,恐未必尽实。
老臣以为,还需详加查证,不可仅凭言官风闻之事便轻易论罪,寒了勋臣们的心啊。”
一旁的焦芳闻言,却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
“元辅此言差矣!功是功,过是过。
英国公纵有勋劳,岂能成为贪墨军饷、枉顾国法的护身符?
边关将士正在浴血奋战,若后方蛀虫啃食军基之事属实,则国法何在?军心何在?
若不严查严办,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他语气激昂,俨然一副公忠体国、扞卫法纪的模样。
李东阳眉头紧锁,坚持认为需谨慎。
“孟阳,事关国公,岂可操切?
一旦处置失当,引发勋贵动荡,岂非动摇国本?
当下边患未靖,更应以稳为主。”
焦芳毫不相让,针锋相对。
“正因边患当前,才更要肃清内蠹,稳固根本!
元辅一味回护,莫非是和勋贵有所勾连?”
李东阳心中一惊,骤然看向朱厚照,见朱厚照低头深思,似乎并没有太在意焦芳的言语,才放松下来。
“我是内阁首辅,所谋所想,自己是为了大明的社稷。
若都像孟阳这般,任性而为,大明政事还干不干了?”
两人各执一词,在御前争论不休,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一时谁也难以说服对方。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年轻皇帝,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带,眼神深邃,看不出丝毫情绪。
面对李东阳与焦芳两人愈发激烈的争论,朱厚照并不着急打断。
直到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声音渐歇,都望向皇帝等待圣裁时,朱厚照才仿佛从深思中回过神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极为难的神色,眉头紧锁,目光在两位阁老身上流转,显得犹豫不决。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经过了一番极其艰难的天人交战,这才缓缓开口。
而说出的内容,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李阁老老成谋国,所言甚是在理。”
朱厚照的声音温和。
“英国公一脉,自永乐朝起便为国尽忠,数代勋戚,功在社稷。
即便此番弹劾所列之事有所依据,朕念及其祖上功勋与多年苦劳,亦实在于心不忍加以重责。”
李东阳闻言一怔,心中非但没有放松,反而猛地一紧。
皇帝竟然如此轻易就采纳了他的意见?
这绝非这位年轻天子一贯的风格。
果然,朱厚照话锋微微一顿。
“这样吧,朕给英国公一个机会。
这些弹劾的奏疏,朕可以暂不批复。
让英国公亲自写一道辩驳的奏疏上来,将此事一一分说明白。
只要他的奏疏说得通,朕便信他,这件事,也就此揭过,不再追究。
然而,英国公可以因功勋得以宽宥,其余涉及此案的将领、属官,朕却绝不能姑息!
贪墨军饷,动摇国本,此风断不可长!所有涉案人员,必须一一查明,依律严惩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