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内,炭火噼啪作响,炽热的气息弥漫在值房中,却驱不散群臣心头的寒意。
李东阳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炭盆中的银霜炭,火星跳跃,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此刻心中翻腾着万千思绪。
皇帝今日展现的雷霆手段,让他这个内阁首辅都感到心悸。
韩文被拖出去时那绝望的眼神,至今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元辅,屠勋的声音将李东阳从沉思中拉回,下官以为,考成法或可徐徐图之,但南京户部的盐引乃是太祖钦定,历经百年,早已成为定制。
若是骤然废除,恐怕江南震动啊。
礼部尚书张升轻咳一声,缓缓道:屠御史所言极是。
江南盐课,关系国计民生。
若是贸然更张,不仅盐商受损,就是寻常灶户,也要受到影响。
况且南京户部执掌盐引多年,自有其章法...
章法?次辅焦芳突然冷笑一声,张尚书说的章法,莫非就是让盐引大半落入江南世家之手?让朝廷盐课年年亏空?
焦芳的话像一把刀子,直插要害。
值房内顿时鸦雀无声,只能听见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李东阳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焦芳一眼。
这句话也太直白了吧!
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啊!
焦阁老此言差矣。张升捋着花白的胡须,盐引发放,自有法度,至于你说落于江南世家之手,是道听途说,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焦芳言语中多了几分冷冽,“张尚书,你我同在朝中为官,其中门道,就不必遮遮掩掩了吧!”
张升不为所动,继续辩白。
“焦阁老若有实证,自可以呈报陛下,若无实证,便胡乱猜测,恐非君子之风!”
焦芳冷冷而笑,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什么大仙啊!
“杭州潘氏,苏州顾氏,这些是不是世家?
据我所知,他们盐业生意遍布江南,张尚书不会不知道吧?”
“他们虽为世家,但在当地颇有贤名,怎么能将盐课亏空,都一股脑算在他们身上?”
焦芳冷冷一笑,眼神中满是嘲弄。
贤名?
钱能通神,何况是区区名声?
张升不等焦芳回答,就把目光转向了李东阳。
“元辅,盐课之事,牵扯甚广。
若是处置不当,恐怕会引发江南动荡!”
李东阳缓缓点头。
“张尚书言之有理,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焦芳却不以为然: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圣明,既然提出要收回南京盐引,自然是有了周全的考量。
“陛下已经派出大量锦衣卫进驻南京,一旦谁敢有异动,就能和就近藩王一道,将他们全部剿灭!”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皇帝频繁对江南布局,看来势必要先拿他们开刀!
即便如此,也当循序渐进。兵部尚书许进沉声道,盐政积弊非一日之寒,若要改革,也当有个过程。
陛下想在短时间完成盐引回收,未免太过急促了。
许尚书说的是。几个官员连忙附和。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走了进来。
“陛下口谕,众臣听旨。”
众臣连忙起身行礼。
小太监缓缓张口,声音清脆,带着几分稚嫩。
陛下说:朕知道这些政令推行不易,但正因为不易,才更需要诸位臣工齐心协力。
若是事事都因循守旧,我大明何时才能强盛?
朕在深宫之中,常思太祖、太宗创业之艰,不敢有丝毫懈怠。
望诸位体谅朕心,共图大业。
小太监宣完口谕,值房内一片寂静。
皇帝这番话,软中带硬,既表达了变革的决心,又给了大臣们台阶下。
李东阳缓缓起身,心中已然明了。
皇帝这是铁了心要推行新政,今日文渊阁议事,若是不能议出个子丑寅卯,恐怕难以给陛下交待。
陛下的苦心,臣明白了。李东阳缓缓开口,既然陛下圣意已决,我等臣子自当竭尽全力。
只是这新政推行,确实需要斟酌具体方略。
他走到案前,铺开宣纸,提起毛笔:考成法一事,可由吏部牵头制定细则。
盐引回收,户部当为主办。
至于清丈田亩和追缴欠款...
李东阳顿了顿,这两件事最为棘手,需要从长计议。
避重就轻,轻描淡写。
看似当众表了态,可仔细琢磨,似乎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元辅明鉴。众臣纷纷附和。
就在此时,值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守门的侍从急匆匆进来禀报:元辅,宫外来了几十名官员,说是要联名上奏,反对变革,请求内阁向陛下谏言。
李东阳佯装不知,眉头一皱。
“都是哪些人?”
“都是京城各部的官员,他们气势汹汹,看情况像是来者不善……”
值房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近百名京城官员一起前来请愿,这分明是要给内阁施压。
焦芳冷笑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聚集宫门,是要逼宫吗?
屠勋却道:“焦阁老言重了,官员有建言献策之权,这是祖制。”
“祖制?”焦芳眼神中带着一丝轻蔑,“大明的政事若都依照祖制,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个田地?”
焦芳的话,虽然刺耳,但却是实情。
别的暂且不说,就单说太祖制定的严刑峻法,还几项还在使用?
若真能延续到现在,在坐的官员恐怕一大半都得剥皮实草!
“胡闹!”李东阳罕见的有些发怒,“真是胡闹,陛下刚刚让内阁谈论,他们就聚在一起闹事,这分明不把内阁放在眼里。”
李东阳沉吟片刻,对那侍从高声吩咐道:“去告诉他们,内阁正在商议新政细则,让他们先回去。
若有建言,可通过正常渠道上奏。”
侍从领命而去。
但不过半炷香时间,他又急匆匆回来:“元辅,那些官员不肯离去,说是不见到阁老,绝不肯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