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袅袅,却驱不散李东阳心中沉甸甸的压抑。
他斜倚在铺着锦垫的软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眼神满是疲惫。
少年皇帝太不省心了。
离经叛道,不遵礼法!
靖难之役,犹如昨日。
藩王的隐患,经过多少代明君,才将他们彻底消除。
可当今皇帝,竟然为了自己的私欲,要重新把这个祸患培养起来?
“元辅刚才说的话,切中要害啊!如今朝中的确有太多紧要的事情了。
以我看来,如今这大明朝,悬在头顶最利的一柄剑,便是财政!
国库几近枯竭,内帑捉襟见肘,寅吃卯粮,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翻阅户部账簿,触目惊心,几无颜色。
钱粮短缺,如骨鲠在喉,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危。”
杨廷和缓缓踱步,眼神满是忧国忧民的神态。
“如此艰难之时,陛下不厉行节约以省下开支,却反其道而行之,竟欲为藩王增拨护卫!
增一护卫,岂止是一人一马之费?
甲胄、兵器、粮饷、马匹草料、营房修葺、随行仆役……桩桩件件,皆是流水般的开销!
大明的财政,早已是强弩之末,千疮百孔,哪里还经得起这般折腾?”
杨廷和说着,情绪上涌。
“元辅也知道,辽东、延绥、四川、贵州这几地的官员俸禄常年拖欠,朝廷哪还有闲钱来供养护卫?”
在杨廷和看来,大明积弊如山,而其中两大毒瘤,早已根深蒂固,吸吮着国朝的膏血。
其一便是这些盘踞各地的藩王宗室,其二则是那些坐享祖荫的勋贵世家。
他们如同寄生在帝国肌体上的巨大瘤疖,空耗钱粮,尸位素餐,于国于民,几无寸功。
难道仅凭百年前祖宗那点机缘巧合的功劳,就该世世代代躺在功劳簿上,坐享这泼天的富贵,成为国家难以承受之重吗?
李东阳深深叹了口气,眉头蹙得更紧。
“陛下自襁褓之中便是锦衣玉食,他何曾真正知晓,这江山社稷的安稳前行,需要耗费多少心血,需要平衡多少利害?
更遑论,柴米油盐,锱铢必较的艰难了。”
他微微坐直身体,目光沉重。
“别的暂且不论,单就方才你所提及的钱粮一项,便已是千头万绪,令人心力交瘁。”
大明的官员,数月、乃至经年领不到俸禄,却仍能在其位谋其政,战战兢兢,维持着这庞大帝国的运转,未曾大乱……
此等景象,放眼历朝历代,还有哪个朝廷能做到?
治国理政,绝非孩童嬉戏,过家家的儿戏。
它不是凭空画一个饼,数字一加,财富便从天而降。
它需要的是层层叠叠的官府衙门,无数的胥吏差役,依照朝廷的律令、祖宗的成法,跋山涉水,走街串巷,一厘一毫地将税赋从万千黎庶手中艰难收拢上来。
再依照国家的种种需求,军费、河工、赈灾、官俸、宗室供养……将这有限的银钱,一分一厘地支出去。
这一进一支,如同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入不敷出。
长此以往,积重难返,终有崩坏之日!
如今陛下为藩王增加护卫,更是在伤口上撒盐啊!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或许在陛下心中,银钱不过是个数目字,内承运库里永远堆满了金银珠宝,天下的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就在两人相对唏嘘,忧心忡忡之际,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身着青色内侍服饰的侍从,几乎是踉跄着闯了进来。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双手递给李东阳。
“元辅,南京八百里加急,密报……”
李东阳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强自镇定,伸手接过薄纸,只看了一眼,就瞬间变了颜色。
“这……”一时有些心塞,强自平静了半晌,才从嘴里蹦出几个字,“陛下荒唐啊……”
“元辅,发生了何事?”
杨廷和有些不解,难道还有为藩王增加护卫更加荒唐的事情吗?
总不至于将皇位直接传给了藩王吧!
李东阳不再多言,将薄纸递给杨廷和。
杨廷和双手接过,只看了一眼,就瞬间就变了脸色。
“仅凭流言,就下令抄家拿人?
这大明的天下,还有没有王法?”
李东阳神色有些黯淡,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刘家、王家、陆家……,这几家,哪一家不是江南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
诗书传家,与国同休,怎么会和刘六勾结?”
杨廷和罕见的有些愤慨。
“污蔑,绝对是污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陛下如此草率行事,视国法如无物,视士绅如草芥!
江南乃国家财赋重地,人心向背关乎社稷!
陛下此举,岂止是寒了这几家之心?
这是要寒了整个江南士林、乃至天下士庶之心啊!”
藩王之事还没有结束,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事情太过突然,李东阳半晌无语。
他实在没有想到,朱厚照会在藩王之后,弄出这么一出?
且不说江南富庶,文风颇盛,朝中官吏大半都出身江南。
单说这几家,在大明为官者,就有近百人。
为了一个荒唐的理由,竟然将这些人全部免职,这太离谱了吧?
如今大规模的株连,让李东阳想到了朱元璋。
将官员视为掌中玩物,随意裁撤……
陛下这样做,难道真的没有考虑过后果吗?
“陛下将他们抄家,恐怕是为了他们的家产。”
冷静下来的李东阳很快就猜到了朱厚照的意图。
原来陛下并不是不知道银钱的重要性,
可陛下攫取银两的手段也太粗鄙了吧……
竭泽而渔,岂能长久?
“陛下的意图恐怕远不止于此。”
杨廷和端着薄纸又看了片刻,缓缓开口。
“元辅刚才说陛下要清查土地,这次对世家大族动手,恐怕就是一个信号。”
李东阳身体感觉被抽空,眼神也变得有些恍惚。
他实在没有想到朱厚照竟然敢如此大胆。
清除流民之乱后,一路让藩王到了南京,然后在搂草打兔子,将几个江南世族清空。
“陛下这般任意妄为,难道就不怕江南局势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