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青石板上时,阿棠总爱蹲在树根处捡槐花。她的白布鞋沾着草屑,手里的竹篮已经装了小半,细碎的花瓣落在篮沿,像撒了把碎雪。
“阿棠,小心刺!”槐树上传来阿爹的声音,他正站在枝桠间修枝,腰间的铜铃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叮铃”声在巷子里荡开,惊飞了几只停在花瓣上的蜜蜂。
阿棠仰头应着,指尖却被槐树叶的细毛刺了下,渗出点血珠。她把手指含在嘴里,看着阿爹的身影在浓绿的枝叶间忽隐忽现,铜铃的声响混着他哼的小调,成了整个夏天最清亮的背景音。
那年秋天,阿爹在修枝时摔了下来,铜铃掉在石板上,磕出个小豁口。阿棠抱着铜铃守在病床前,听着医生说“可能再也站不起来”,突然发现铜铃的声音变了调,像被人掐住了喉咙,闷闷的,带着股说不出的涩。
阿爹醒后,再也没爬上过槐树。他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的槐树落叶,腰间空荡荡的,再没挂过铜铃。阿棠学着阿爹的样子,搬来梯子修枝,却总在爬到一半时往下看——轮椅空着,阿爹不知何时挪到了门口,正对着她笑,眼里的光比铜铃还亮。
“丫头,把铜铃给我。”阿爹的声音有些哑,他接过铜铃,用布擦了又擦,然后系在阿棠的手腕上,“这样我就能听见你在哪儿了。”
阿棠的手腕细细的,铜铃晃荡着,发出“叮铃”的轻响,这次的调子却比以前温柔,像阿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爬上树,坐在阿爹常待的枝桠上,低头看见轮椅旁的阿爹正数着地上的槐花,一片,两片,像在数着日子。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槐树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阿爹的咳嗽声越来越重,却总在阿棠爬树时突然停住,等她从树上探出头,就笑着挥手:“丫头,摘片枯枝给我,我要做个拐杖。”
阿棠折了根最粗的枝桠扔下去,看着阿爹用砂纸慢慢磨着,突然发现他的手在抖,像秋风里的槐树叶。铜铃在她手腕上晃着,声音里像是裹了冰,冷得人心里发颤。
开春时,阿爹走了。那天阿棠正在槐树上摘新芽,手腕的铜铃突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豁口处对着天空,像在哭。她爬下树,看见轮椅空着,阳光透过槐树枝,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阿爹没说完的话。
阿棠把铜铃系回槐树上,风一吹,“叮铃”声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带点豁口的调子,却比以往清亮。她突然明白,阿爹从没离开过——他在铜铃里,在槐树叶上,在她每次抬头时,落在脸上的阳光里。
后来每年槐花盛开,巷子里总会响起铜铃的声音。路过的人说,那是个姑娘在树上唱歌,树下的轮椅旁,好像总坐着个人,正对着树上笑呢。
《槐树下的铜铃》(续)
阿爹走后的第一个春天,老槐树抽芽时带着点怯生生的绿。阿棠踩着梯子爬上树,指尖刚碰到最嫩的那片新叶,手腕上的铜铃突然“叮铃”响了——是阿爹亲手系的红绳,如今磨得发亮,铜铃的豁口在阳光下泛着浅黄,像块被岁月啃过的月亮。
“阿爹,你看,新叶比去年的圆。”她对着空荡的树下喊,风卷着花瓣掠过耳畔,恍惚间竟听见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低头时,轮椅确实空着,椅面上落了层槐花,像阿爹生前总爱撒的那把碎糖。
巷口的张奶奶端着簸箕经过,看见树上的阿棠,叹了口气:“丫头,下来吧,你阿爹在时最怕你摔着。”阿棠抱着树干笑了笑,铜铃又响了,这次的调子颤巍巍的,像阿爹从前拍她后背的手。
她爬下树时,发现轮椅的扶手上多了串糖葫芦,裹着晶莹的糖衣,沾着片槐树叶。阿棠认得那糖衣的纹路——是巷尾李叔的手艺,阿爹生前总买两串,一串给她,一串自己叼着,糖汁顺着嘴角流,被她笑“像个小孩”时,就挠她胳肢窝,铜铃在腰间“叮铃叮铃”抗议。
“李叔?”阿棠举着糖葫芦往巷尾跑,却见李叔的推车空着,木签在阳光下闪着光。“刚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大爷买走两串,”李叔擦着汗笑,“说给树上的丫头留一串。”阿棠咬了口糖葫芦,糖衣在舌尖化开,甜得眼睛发酸——阿爹的蓝布衫,袖口总沾着槐树叶的绿。
夏天暴雨过后,槐树的根须在墙角冒出新苗。阿棠蹲在雨里挖苗,手指被泥里的碎玻璃划开个口子,血珠滴在湿泥里,突然听见铜铃急促地响。她抬头,看见屋檐下的轮椅被挪到了廊下,椅垫铺得平平整整,像有人刚拂过上面的雨水。
“阿爹,是你吗?”她对着空气喊,雨珠顺着槐树叶砸下来,打在铜铃上,声音脆得像阿爹的笑声。夜里她做了个梦,阿爹坐在轮椅上给她编草环,草环上插着槐花,铜铃系在环上,她跑起来时,“叮铃”声惊飞了满院的萤火虫。
入秋时,阿棠把新苗移到花盆里,摆在窗台上。铜铃被她系在花盆沿,风过时,铃声混着泥土的腥气,竟有了点阿爹身上的味道——他总爱在雨后侍弄花草,指甲缝里嵌着泥,却会把她的白布鞋擦得干干净净。
这天她放学回家,看见窗台上的花盆歪了,泥土撒了半桌,而轮椅不知何时被推到了窗下,正对着花盆,椅背上搭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阿棠摸着布衫上的补丁,突然想起十岁那年,阿爹爬树给她摘槐花,失足摔在柴堆上,手肘擦破了皮,却举着槐花笑:“丫头你看,这串最胖!”
铜铃在暮色里响了三下,阿棠抬头,看见槐树上的老枝丫间,停着只灰雀,正啄着片残叶。她认得那片叶子,是阿爹临走前攥在手里的,叶脉上还留着他的指温。灰雀扑棱棱飞走时,带落了片枯叶,正好落在轮椅的椅垫上,像封没字的信。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阿棠把蓝布衫盖在花盆上。夜里雪下得紧,她被铜铃声吵醒,披衣出门,看见轮椅上堆了层雪,像个胖乎乎的雪人。而窗台上的花盆旁,多了个小小的雪堆,形状像极了她小时候堆的、缺了胳膊的雪人——那年阿爹说“雪人冷,给它系个铜铃暖和暖和”,结果铜铃冻在雪上,扯了半天才下来,阿爹的手冻得通红,却把她的手揣进怀里焐着。
“阿爹,雪人不冷了。”阿棠给雪堆系上铜铃,铃声在雪夜里荡开,远处传来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和阿爹从前拉着她追摊子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她突然发现,雪地里有串浅脚印,从轮椅延伸到树下,像有人拄着拐杖走了个来回。
开春后,花盆里的槐树苗长出了第三片新叶。阿棠把蓝布衫剪成小块,缝成个小布袋,装着铜铃挂在树苗上。风过时,铃声混着叶尖的露珠滴落声,像阿爹在哼那支没头没尾的小调:“槐花白,槐花香,丫头坐在树丫上……”
巷子里的人都说,阿棠家的槐树成精了,夜里总听见铜铃响,还看见轮椅自己挪到太阳底下。阿棠听了只是笑,她知道,那不是精怪,是阿爹舍不得走——他在槐树叶上,在铜铃里,在每个她抬头的瞬间,把日子酿成了槐花蜜,甜得能粘住时光。
这天她在树上看书,铜铃突然发疯似的响。低头一看,轮椅旁的青石板上,有只蜗牛正慢慢爬,壳上沾着片槐花瓣。阿棠突然想起阿爹的话:“蜗牛爬得慢,却总能爬到想去的地方。”她从树上跳下来,小心翼翼地把蜗牛挪到花盆里,指尖碰到泥土时,铜铃轻轻响了一声,像阿爹在说“做得好”。
夕阳把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轮椅的影子和树影交叠在一起,像阿爹正抱着她坐在树下。阿棠坐在轮椅上,晃着腿,铜铃在脚踝上叮铃作响,她哼起阿爹的小调,惊起的麻雀叼走了片花瓣,飞向远处的炊烟——那里,李叔的糖葫芦车正冒着白气,像阿爹从未离开过的温暖。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槐树苗长得比窗台高了,铜铃的豁口被岁月磨得更圆,铃声却愈发清亮。阿棠知道,阿爹会一直陪着她,看着树苗长成大树,看着她从扎羊角辫的丫头长成梳辫子的姑娘,而铜铃的声音,会永远是他们之间的秘密,藏在槐花里,落在时光里,甜得化不开。
巷尾的旧书店
许昼眠第一次走进“晚来书坊”,是在一个被暴雨困住的午后。
那年她刚接手母亲留下的花店,在老城区的巷口守了三个月,还没摸清周边的脉络。那天的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花窗上,溅起的水花模糊了视线。她抱着刚到的向日葵躲进巷口,才发现青石板路尽头藏着间不起眼的书店,木质招牌上的“晚来书坊”四个字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白,却透着股沉静的暖意。
推开门时,风铃叮当作响,混着雨水的潮气涌进鼻腔的,还有旧纸张特有的霉香与檀香混合的味道。店里很暗,只靠几盏老台灯照明,书架从地面顶到天花板,缝隙里塞满了书,连窗台都堆着半人高的书堆。柜台后坐着个年轻男人,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正低头用钢笔在书签上写字,指尖沾着点墨水。
“抱歉,躲个雨。”许昼眠把湿淋淋的伞靠在门边,小心翼翼地避开脚边的书堆。
男人抬头,露出双干净的眼睛,像浸在温水里的黑曜石。“没关系,随便坐。”他指了指柜台旁的藤椅,桌上放着杯冒着热气的绿茶,“不嫌弃的话,喝口暖身子。”
许昼眠道了谢,坐下时才发现藤椅扶手上搭着件针织开衫,针脚细密,像是手工织的。男人已经重新低下头写字,笔尖划过卡纸的声音很轻,和窗外的雨声搅在一起,竟让人莫名安心。她环顾四周,发现书架上除了常见的文学名着,还夹杂着许多旧画册和线装书,最里面的架子上贴着张手写便签:“找书请喊沈砚书,茶水自取”。
雨停时已经是傍晚,夕阳透过纱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许昼眠起身告辞,沈砚书刚好写完一张书签,递过来时带着淡淡的墨香:“这个给你,刚写的。”浅棕色的卡纸上画着株简笔向日葵,旁边写着“雨过天晴,花会开得更盛”。
她捏着书签走出书店,回头看见沈砚书正站在门口收伞,蓝衬衫的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巷口的向日葵在夕阳下金灿灿的,许昼眠忽然觉得,这场雨或许不是麻烦。
从那以后,许昼眠成了书坊的常客。每天送完晨间的花束,她总会绕到巷尾,有时买本旧书,有时只是站在柜台边看沈砚书写字。她渐渐知道,沈砚书是书店的第三代主人,从爷爷手里接过这家店时才刚毕业,守了五年,把日子过成了书里的模样。他每天清晨六点开门,先烧一壶檀香,再把昨天没整理完的书上架,午后会泡壶绿茶,坐在藤椅上读散文,傍晚关门前,总要写几张书签塞进新书里。
“为什么叫晚来书坊?”有次许昼眠帮他整理书架,指尖拂过本1987年版的《边城》。
沈砚书正在给多肉浇水,窗台上的二十多盆多肉长得郁郁葱葱。“爷爷说,好书不怕晚来,懂书的人也一样。”他指尖落在一片新冒的嫩叶上,“就像你,下雨天来的,却成了常客。”
许昼眠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低下头翻书,却看见书页里夹着张旧照片,是个穿中山装的老人抱着个小男孩,背景正是这家书店。“这是你爷爷?”
“嗯,他守了四十年,说书店是巷子里的灯塔,总有晚归的人需要它。”沈砚书的声音很轻,“现在轮到我了。”
秋末的一天,许昼眠带着包扎好的满天星走进书店,发现沈砚书正对着本掉页的线装书发愁。那是本民国时期的画册,书页已经脆得一碰就碎,他手里拿着胶水,却迟迟不敢下手。“我认识修古籍的师傅,或许能帮上忙。”许昼眠想起母亲的老友在博物馆做修复工作,连忙拿出手机翻联系方式。
沈砚书眼里亮起光,像蒙尘的星星被擦亮。那天他们一起带着画册去见修复师,路上沈砚书给她讲这本画册的来历——是爷爷年轻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画里全是老城区的街景,有巷口的老槐树,有河边的洗衣台,还有早年的“晚来书坊”。“等修好了,我画张新的给你,就画你的花店。”他说这话时,夕阳刚好落在他发梢,镀上层温柔的金边。
画册修好时已经入冬,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许昼眠推开书店门,看见沈砚书正站在窗边画画,画纸上是她的花店,玻璃花窗上凝着薄霜,门口摆着束盛开的腊梅。“你怎么知道我进了腊梅?”她惊讶地问。
“每天路过都能看见,”沈砚书放下画笔,从柜台下拿出个陶盆,里面种着株小苍兰,“给你的,冬天开的花,适合放在窗边。”
许昼眠接过陶盆,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两人都愣了下,随即相视而笑。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落在青石板路上,把整个巷子染成了白色。沈砚书泡了壶熟普洱,茶香袅袅中,他说起自己曾经想当画家,却在爷爷病重时放弃了美院的录取通知书,守着这家书店。“以前觉得可惜,现在倒觉得,在这里看不同的人来寻书,听他们讲各自的故事,也挺好。”
许昼眠想起母亲去世后,自己放弃城市里的工作回到老巷,守着那家小小的花店时的迷茫。“我妈以前说,花和书一样,都能治愈人。”她喝了口热茶,暖意在胸腔里散开,“有人买花是为了庆祝,有人是为了告别,就像有人看书是为了逃避,有人是为了寻找答案。”
沈砚书看着她,眼里盛着笑意:“那我们,算不算守着同一份温柔?”
春节前的老城区格外热闹,许昼眠的花店生意忙得脚不沾地,常常到深夜才能收摊。每次关店时,总能看见“晚来书坊”的灯还亮着,沈砚书会在门口等她,手里拿着杯热牛奶:“看你朋友圈说又忙到忘吃饭。”有时他还会带本旧画册,陪她在花店里整理花材,听她讲每种花的寓意——向日葵代表希望,满天星象征陪伴,而苍兰,是藏在心底的喜欢。
大年初一那天,许昼眠带着束白玫瑰走进书店,发现沈砚书正在挂新的春联,上联是“花香引客来”,下联是“书韵待人归”,横批是他亲手写的“昼眠砚书”。“这横批……”她的脸颊发烫。
沈砚书转过身,手里还拿着胶带,耳朵红得厉害:“许昼眠,我查过,昼眠配夜遥是兄妹名,但配砚书,好像更合适。”他从口袋里拿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银质书签,刻着株向日葵,“我不想只做送你书签的人,你愿意……让这家书店,也成为你的归处吗?”
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巷子里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许昼眠看着他紧张得攥紧盒子的手,想起那个躲雨的午后,想起那些伴着雨声的笔尖沙沙声,想起窗台永远鲜活的多肉,忽然觉得所有的等待都有了意义。她把白玫瑰递给他,花瓣上还带着晨露:“沈砚书,我的花,以后都想送给你。”
沈砚书愣了愣,随即笑起来,眼里的光比门口的灯笼还要亮。他把书签别在她的衣襟上,指尖轻轻触到她的脸颊,温暖而坚定。风铃再次响起时,夹杂着两人的笑声,漫过堆满书籍的书架,漫过飘着茶香的柜台,漫过这个被烟火与书香浸润的老巷。
后来的日子里,巷尾的旧书店多了些新变化:窗台的多肉旁摆上了新鲜的鲜花,柜台里除了书签多了本花材图鉴,沈砚书的蓝布衬衫口袋里,总装着许昼眠亲手做的干花书签。常有熟客打趣,说这家店现在既有书香气,又有花草香,成了巷子里最温柔的角落。
某个春日的午后,许昼眠坐在藤椅上翻书,沈砚书在旁边写书签。阳光透过纱窗洒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书架上的旧画册里,老城区的街景与眼前的景象渐渐重叠。她忽然想起沈砚书爷爷说的话,原来好书不怕晚来,好的人,好的缘分,也一样。
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淡淡的花香与墨香,风铃叮当作响,像是在诉说着:最动人的故事,从来都藏在平凡的日常里,藏在巷尾的灯火中,藏在有人等你归来的温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