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皮》
一
陈阿绣第一次见到那张人皮时,是在祖母的樟木箱底。
那年她十二岁,趁祖母去镇上赶集,踩着板凳够箱顶的花样子。樟木箱没锁,铜扣“咔哒”弹开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腥气混着樟脑味漫出来,呛得她直咳嗽。箱底铺着块暗红色的绒布,上面平躺着张东西,边缘用银线缝着,针脚细密得像蜘蛛网。
她伸手摸了摸,质地冰凉,带着点黏腻的潮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猪皮。可再往下摸,指尖触到了清晰的纹路——是眉骨的弧度,是鼻梁的凸起,甚至能摸到嘴角的浅窝,像张被剥下来的人脸。
“阿绣!”祖母的声音突然从院门口传来,带着从未有过的厉色。
陈阿绣吓得手一抖,那张“皮”从指尖滑回箱底,绒布上的银线反光,映出她煞白的脸。祖母冲进屋,一把合上樟木箱,铜锁“啪”地扣死,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谁让你碰这箱子的?”祖母的声音发颤,鬓角的白发跟着抖,“说了多少遍,这箱子里的东西,看不得!”
那天的晚饭,祖母没吃,只是坐在灶台前烧纸,黄纸的灰烬飘在她佝偻的背上,像层薄雪。陈阿绣躲在门后偷看,看见祖母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偶,布偶的脸是用碎布拼的,眼睛的位置缝着两颗黑纽扣,嘴角却用红线绣得向上翘,像在笑。
“别找她……”祖母对着布偶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她还小……”
布偶的纽扣眼睛,在火光里闪着冷光。
二
从那以后,樟木箱就被祖母搬进了阁楼。
阁楼常年锁着,钥匙挂在祖母的裤腰带上,黄铜钥匙扣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张歪歪扭扭的脸。陈阿绣好几次夜里被惊醒,听见阁楼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木板,还夹杂着银线穿过布料的“嘶嘶”声。
她问过镇上的老人,祖母年轻时是做什么的。老人都摇摇头,只说陈家奶奶是三十年前从山外嫁来的,带来的就只有那个樟木箱。有次暴雨冲垮了后院的墙,露出半截白骨,村里的猎户说像是女人的指骨,指节上还缠着点银线。
“别瞎打听。”祖母知道后,用藤条抽了她的手心,“记着,咱们陈家的女人,一辈子都不能碰针线,更不能学绣花。”
可陈阿绣偏偏爱绣。她把母亲留下的花绷子藏在床底,趁祖母午睡时,就着窗台上的光绣帕子。她绣得最好的是鸳鸯,针脚虽然歪歪扭扭,可那对鸟儿的眼睛,总像在动,黑得发沉,像两颗浸了水的纽扣。
十五岁那年,陈阿绣在河边洗衣,捡到块光滑的皮子,浅褐色的,带着细密的毛孔。她偷偷拿回屋,用清水泡了三天,皮子变得又软又韧,边缘还微微卷曲,像张缩小的人脸。
夜里,她把皮子绷在花绷上,想绣朵桃花。银线刚穿过第一针,阁楼的锁突然“咔哒”响了。她吓得把花绷塞进床底,跑出屋时,正看见祖母站在阁楼门口,手里攥着钥匙,脸色比月光还白。
“你绣了什么?”祖母的声音像结了冰。
陈阿绣摇摇头,指尖却在发抖——刚才穿线时,银线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皮子上,瞬间被吸收了,留下个暗红色的小点,像颗没长好的痣。
那天晚上,阁楼的“沙沙”声格外响。陈阿绣躺在床上,听见祖母在阁楼里哭,哭声混着银线的“嘶嘶”声,像有人在疼得抽气。她悄悄爬起来,透过阁楼门板的缝隙往里看,看见樟木箱的盖子敞开着,祖母正坐在箱前,手里捧着那张她见过的人皮,用银线细细地缝着什么,人皮的嘴角处,多了个暗红色的点,和她滴在皮子上的血,一模一样。
三
祖母是在陈阿绣十六岁生日那天走的。
她死在阁楼里,怀里抱着樟木箱的盖子,脸上盖着那张人皮,银线从她的嘴角穿进,又从人皮的嘴角穿出,把两张脸缝在了一起。猎户来抬尸体时,说祖母的手指都被银线勒断了,指骨上缠着的银线沾着血,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整理遗物时,陈阿绣在祖母的枕头下找到个账本,纸页泛黄,上面记着些日期,每个日期后面都画着个小小的“绣”字。最后一页的日期,正是她捡到那块皮子的那天。
阁楼的樟木箱没锁。陈阿绣打开箱盖,里面的腥气比三年前更浓了,像堆烂掉的肉。除了那张缝着祖母脸的人皮,还有十几个布偶,每个布偶的脸都是用碎皮拼的,眼睛是黑纽扣,嘴角用红线绣着笑,身上穿着小小的衣服,布料一看就是女人的嫁衣。
最底下压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封面上绣着两个字:绣皮。
册子里面没有字,只有十几张绣样,每张绣样上都画着张人脸,眉眼口鼻的位置标着密密麻麻的针脚。最后一张绣样是空白的,边缘却绣着个名字:陈阿绣。
陈阿绣的手一抖,册子掉在地上。散开的纸页里,飘出张泛黄的剪报,上面印着三十年前的新闻:山外某镇发生连环剥皮案,受害者均为年轻女子,死时脸上都被绣上了笑容……
剪报的角落,贴着块碎皮,浅褐色的,带着个暗红色的小点——正是她当年捡到的那块皮子。
四
祖母下葬后的第七天,陈阿绣发现自己的后颈多了块浅褐色的斑,形状像颗桃花的花苞。
她用肥皂洗了又洗,斑却越来越深,摸起来糙糙的,像块晒干的皮子。夜里梳头时,铜镜里的斑突然动了动,边缘微微卷曲,露出底下鲜红的肉,像有人用指甲抠过。
阁楼的“沙沙”声又开始了,比以前更急,还夹杂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陈阿绣壮着胆子爬上阁楼,看见樟木箱的盖子敞开着,那些布偶被摆成了一圈,都面朝外,纽扣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是在看守什么。
箱底的人皮不见了。
她正想转身,突然感觉后颈一凉,像被什么东西贴了上来。伸手摸时,摸到片冰凉的皮子,边缘的银线缠上了她的手指,线头上沾着点黏腻的液体,像没干的血。
“该轮到你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尖又细,像银线划过玻璃,“陈家的女人,都得绣张好皮……”
陈阿绣尖叫着跑下楼,撞翻了灶台前的柴火,火星溅在她的裤脚上,烫出个小洞。她低头看时,发现刚才被银线缠过的手指,指甲缝里多了点碎皮,浅褐色的,带着那个暗红色的小点。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祖母坐在花绷前,手里拿着银线,正往她的脸上绣。“别怕……”祖母的声音很温柔,“绣上这张皮,就不会老,不会死了……”银线穿过她的嘴角,疼得她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自己的脸在镜子里慢慢变成祖母的样子,嘴角向上翘着,像个诡异的笑。
醒来时,铜镜里的后颈,那块斑已经长成了桃花的形状,花瓣的边缘,隐隐能看见银线的痕迹。
五
陈阿绣开始疯狂地找那张人皮。
她翻遍了阁楼的每个角落,甚至挖开了后院那堵垮过的墙,挖出的只有更多的碎骨,指节上都缠着银线。村里的人说她疯了,看见她就躲,只有隔壁的哑女还愿意理她,哑女不会说话,只会用手语比划,指着陈阿绣的后颈,又指着山的方向,眼里满是恐惧。
山是禁地。老人们说山里住着“皮鬼”,专偷年轻女子的皮,扒下来绣成新的脸,贴在自己身上。三十年前,有个外乡女子进山采药,再也没出来,后来有人在山洞口发现了件染血的嫁衣,衣角绣着朵桃花。
陈阿绣想起祖母的剪报,想起那些布偶身上的嫁衣布料。她突然明白,祖母根本不是从山外嫁来的,她就是那个“皮鬼”。
月圆那天,陈阿绣的后颈开始发烫,像有无数根银线在往肉里钻。她对着铜镜看,桃花斑的中心裂开了道缝,里面渗出点血珠,滴在衣襟上,像朵刚开的花。
阁楼的布偶不知何时被摆到了她的床边,纽扣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嘴角的红线像是在滴血。其中一个布偶的手里,拿着块浅褐色的皮子,正是她当年捡到的那块,上面用银线绣了半朵桃花,针脚和她后颈的斑,一模一样。
“去山里……”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更近,像贴在她的后颈上,“把皮补完……”
陈阿绣抓起剪刀,剪断了布偶的线。布偶散开来,里面掉出些东西:碎骨、头发、还有半张人脸的绣样,上面绣着祖母年轻时的眉眼,嘴角却绣着和布偶一样的笑。
她终于知道祖母为什么不让她碰针线了。陈家的女人,根本不是不能绣,是必须绣——用自己的皮,绣成“皮鬼”要的样子,不然,就会被活生生剥掉皮,变成樟木箱里的布偶。
六
陈阿绣带着那块皮子进了山。
山路两旁的树长得奇形怪状,树枝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树干上缠着银线,线上挂着风干的人皮,风吹过时,人皮“哗啦啦”地响,像在笑。她的后颈越来越烫,桃花斑裂开的缝越来越大,能感觉到银线正顺着血管往上爬,勒得她喘不过气。
哑女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手里拿着把砍柴刀,对着她比划,意思是让她回去。陈阿绣摇摇头,指着自己的后颈,哑女的脸瞬间白了,突然跪在地上,用手语疯狂地比划:她的母亲,三十年前就是这样进了山,再也没出来。
山洞口飘着股甜腻的香气,像胭脂混着血腥味。洞口的石头上,摆着个花绷,绷上绷着张完整的人皮,眉眼像极了陈阿绣,只是嘴角还空着,等着被绣上笑。
“来啊……”女人的声音从洞里传来,带着诱惑的甜,“绣完这最后一针,你就自由了……”
陈阿绣拿起银线,指尖抖得厉害。她的后颈突然裂开道大口子,鲜血涌出来,滴在皮子上,银线像活物一样,顺着血迹往上爬,缠上了她的手指。
“不!”陈阿绣猛地把银线往地上扔,抓起哑女的砍柴刀,狠狠划向自己的后颈。
剧痛传来的瞬间,她听见洞里发出凄厉的尖叫。那些挂在树上的人皮突然燃烧起来,火光里,她看见无数个女人的影子在挣扎,其中一个穿着嫁衣,正是剪报上的受害者,还有一个,是祖母年轻时的样子,她对着陈阿绣笑了笑,然后慢慢消散在火里。
后颈的桃花斑随着火光慢慢褪去,露出底下新鲜的肉,银线在血肉里烧成了灰烬。陈阿绣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块浅褐色的皮子在火里蜷曲、变黑,最后化成一缕青烟。
哑女抱着她哭,泪水滴在她的后颈上,凉丝丝的,很舒服。
七
陈阿绣下山时,天已经亮了。
村里的人看见她,都愣住了——她的后颈留着道长长的疤,像朵盛开的桃花,却没人再躲着她,只是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
她烧掉了樟木箱,还有那些布偶。火光里,她仿佛看见祖母站在远处,脸上没有了人皮,露出了原本的样子,很年轻,也很美,对着她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进了烟里。
阁楼被改成了柴房,里面再也没有“沙沙”声。只是偶尔在阴雨天,陈阿绣会听见银线穿过布料的“嘶嘶”声,像有人在远处绣花,针脚细密,温柔得像场梦。
她再也没碰过针线,却在窗台上种满了桃花。每年花开时节,哑女都会来帮她浇水,两个姑娘坐在桃花树下,看着花瓣落在她们的衣襟上,像无数个没被绣完的笑。
有人说,山里的“皮鬼”被消灭了。也有人说,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在每个爱美的姑娘心里,在每块被绣上图案的皮子上,在那些没说出口的恐惧和渴望里。
陈阿绣的后颈,那道桃花疤每年都会变淡一点,却永远不会消失。就像有些记忆,无论过多久,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你突然想起:曾经有张人皮,差点绣上你的脸。
而那最后一针,终究是没绣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