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顶的风声变了。
不再是单一的呼啸,开始夹杂着沉闷的、如同巨兽低吼的雷声。雨点噼啪砸在船顶木板和帆布上的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急。
冷,刺骨的冷,从被水浸湿的兽皮裙边缘和赤裸的上半身皮肤钻进来,渗进骨头缝里。手腕被绳索勒得几乎麻木,只余下尖锐的痛楚提醒着他处境的不堪。
嘴里塞着的布条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唾液和尘土混合的气味,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带着窒息的憋闷。黑布蒙眼的世界,只剩下声音和触觉描绘出的、越来越狂暴的天地。
乌冥羽悬吊着,身体随着船只的摇晃而微微摆动。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手腕的剧痛。疲惫和寒冷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紧。
意识在黑暗和持续的折磨中开始变得模糊,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雾。族人的脸,墨水的尖叫,白天那些屈辱的片段,混杂着船底隐约传来的呜咽……碎片般在脑海中沉浮。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就在头顶炸响!狂暴的气流几乎要将船掀翻!
乌冥羽被这巨响震得猛地一颤,涣散的意识被强行拉扯回来一点。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惨白的、刺目的光芒瞬间撕裂了眼前的黑暗——即使隔着厚厚的黑布,那光芒的强度也足以让他感受到!
不是普通的闪电!
那道粗壮如同巨蟒的惨白电光,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直直劈向船顶最脆弱的核心——那根悬挂着他的木杆!
“咔嚓——!!!”
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清晰得如同在耳边响起!
乌冥羽只感觉手腕上猛地一松!
一股巨大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被狂暴的风雨裹挟着,直直地向下方冰冷漆黑的海面坠去!
化形!
求生的本能让他想立刻展开双翼!但颈间的锁魂圈在坠落前那恐怖的闪电威压下,猛地爆发出灼烫的剧痛!一股强大的压制力死死扼住了他的灵能!别说化形,连一丝气流都无法凝聚!
“唔……!” 堵着嘴的呜咽被狂风撕碎。身体在风雨中失控翻滚,冰冷的雨水狠狠拍打在脸上、身上。坠落,急速地坠落。下方,是无尽冰冷、吞噬一切的黑暗海水。绝望像冰冷的海水,比他身体坠落得更快,瞬间淹没了他。
船舱里。
秦婉死死抓着林娆的手臂,声音因为恐惧和某种扭曲的兴奋而尖利到变形:“表姐!别去!外面是雷暴啊!太危险了!一个兽奴罢了!死了活该!是他自找的!谁让他被吊在那种地方!” 她看着窗外撕裂天空的闪电,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幸灾乐祸的恐慌,“掉下去正好!省得碍眼!”
林娆站在船侧,她的目光穿透狂暴的雨幕和翻涌的黑暗,精准地锁定了那个从断裂木杆上坠落的、渺小的身影。风雨中,那身影被重重摔进漆黑的海水里,溅起一小片白色的水花,随即被巨大的浪涛吞没。
秦婉刺耳的尖叫还在耳边回荡:“死了活该!是他自……”
林娆眼底那点玩味彻底消失了。她猛地甩开秦婉的手,力道之大让秦婉惊叫着踉跄后退。
鲜活的生命力。
替乌辰受罚时那沉默的担当。
船顶被戏弄时,那强压着怒火和羞耻的隐忍挣扎……
这些东西,在末世早已绝迹。
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脸上,却浇不熄心头那一点异样的触动。她甚至没再看秦婉一眼,也没等玄兵卫的反应。
意念微动。
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她已出现在船外漆黑海面的上方!狂暴的雷雨和狂风瞬间将她包裹,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一层淡淡的、肉眼可见的灵能屏障在她周身撑开,将砸落的雨点和汹涌的浪头隔开。
没有丝毫犹豫。
她纵身跃入那冰冷刺骨、如同深渊巨口般的海水之中!
冰冷!瞬间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仿佛能冻结血液。咸涩的海水呛入口鼻。林娆屏住呼吸,暗红色的瞳孔在浑浊的海水中如同两点燃烧的鬼火,瞬间锁定了那个正在下沉的身影。
她如游鱼般迅疾下潜,水流对她似乎毫无阻碍。很快,她抓住了乌冥羽下沉的身体。他的手臂冰凉,身体沉重,意识似乎已经完全模糊,停止了挣扎。
一手紧紧扣住他的腰,将他固定在自己身侧。另一只手抓住他手腕上还挂着的、断裂的半截绳索,指尖灵能微闪,“嗤啦”一声,轻易扯断!
察觉到他的生命体征正在快速流逝,林娆不再耽搁,托着他腋下,全力向海面游去!
“哗啦——!”
两人破水而出!
林娆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冲着上方惊恐的船员厉喝:“绳梯!”
船员们如梦初醒,慌忙将绳梯放下。林娆托着乌冥羽的腋下,将他沉重的身体推向湿滑的绳梯。
冰冷的海水涌入鼻腔、喉咙,剧烈的呛咳终于让乌冥羽恢复了一点意识。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模糊一片,只有冰冷的海水和雨水。紧接着,他感觉到一只强有力的手托着自己,一股力量将他推向一个粗糙湿滑的物体——是绳梯。
“抓住!”林娆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乌冥羽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湿漉漉的绳梯横木!冰冷的触感和粗糙的摩擦让他昏沉的意识又清醒了一分。
“上去!”林娆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同时感觉到她托扶的力量。
他咬紧牙关,冰冷的牙齿都在打颤。浑身湿透,那件唯一的短兽皮裙吸饱了海水,沉甸甸地紧贴在腰胯和大腿上,每一次动作都带来额外的阻力。手腕的伤被绳索摩擦,剧痛钻心。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刚才的坠海和冰冷彻底抽空,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但他不能倒在这里!
他不能像一摊烂泥一样,被拖上甲板!
一股源于骨子里的、属于鸦族首领的不屈意志猛地爆发出来。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带着血腥气。
一只手死死抓着绳梯,另一只手本能地、几乎是痉挛般地用力向下拽了一下腰间的兽皮裙边缘——确保这唯一的遮蔽没有在拉扯中松脱。然后,他借着林娆托扶的力量,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开始向上攀爬!
一步。冰冷湿滑的绳梯几乎抓握不住。
又一步。大腿内侧白天被兽皮裙边磨破的伤口被粗糙的绳索挤压,传来钻心的痛楚。
再一步。肺部像要炸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海水的咸腥和灼痛。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的脸,顺着下巴滴落。嘴唇冻得发紫,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为脱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但那双在雨水中艰难睁开的红瞳,却死死盯着上方的船舷,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锐利和隐忍!
他的动作缓慢、艰难,每一步都仿佛耗尽生命,却异常坚定,没有一丝犹豫和停顿,更没有回头寻求更多的帮助。
终于,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船舷。
船员们七手八脚地将他往上拽。
乌冥羽借着最后一点力气,腰腹猛地发力,身体沉重地翻过了船舷,重重摔在冰冷湿滑的甲板上!
他单膝跪地,一手死死撑着甲板,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风箱般起伏。冰冷的海水混合着雨水从他身上不断淌下,在脚边汇成一滩。
他浑身都在滴水,狼狈不堪到了极点,但脊背却倔强地挺直着,拒绝彻底倒下。那双红瞳抬起,扫过甲板上惊魂未定的人群,雨水顺着额发滑落,更添几分锐利和冰冷。
“表姐!”秦婉尖叫着冲上甲板,看着浑身湿透、狼狈却依然挺直脊背的乌冥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浓烈的厌恶,“你救他干嘛!脏死了!看他那样子……”她指着乌冥羽,声音尖刻,“简直晦气!”
林娆也随后利落地翻上甲板。她抹去脸上的雨水,发梢滴着水,里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却无损她此刻的冰冷气场。她甚至没看秦婉,目光扫过那个强撑着单膝跪地、拒绝倒下的身影。
“我的东西,”林娆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雨,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和一种奇异的占有欲,“脏不脏我说了算。”
她目光转向秦婉,那眼神让秦婉瞬间噤声,脸上只剩下憋屈的愤怒。“拿块干布来,再让厨房送碗热汤和易消化的食物到我客房。现在。”
命令简洁,有力,不容任何反驳。
秦婉被噎得脸色发白,愤愤地跺了跺脚,却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恨恨地剜了乌冥羽一眼,转身气冲冲地去安排。
林娆没再理会甲板上的一切,也没再看乌冥羽。她转身,径直走向通往二层客房的楼梯。
乌冥羽撑着甲板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他喘息着,抹去脸上冰冷的雨水和海水。看了一眼林娆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又扫过甲板上那些或惊愕、或厌恶、或探究的目光——尤其是秦婉那充满恨意的一瞥。
一股更深的疲惫涌上来,几乎将他淹没。但他没有停留。
船员递过来一块粗布。他沉默地接过,只是随意地、用力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的酸痛和虚弱,咬紧牙关,挺直了那根在风雨中饱受摧残却依旧不肯折断的脊梁。
他迈开腿。
脚步虚浮,踩在湿滑的甲板上甚至有些打晃,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脆弱。但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
他沉默地,一步一步,跟在林娆身后,走向那通往未知的二层客房。每一步,都是对自己尊严最后的、无声的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