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府的春天来得迟,三月了,柳树才刚抽出嫩芽。
安程的鞋铺开在城南的老位置,门面比三年前宽敞了些。铺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鞋——男人的千层底,女人的绣花鞋,孩子的虎头鞋。墙上还挂着几双新做的靴子,皮面锃亮,针脚细密。
“爹!”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跑进来,手里拿着一束刚摘的野花。孩子长得像马氏,尤其是那双杏眼,清澈明亮。只是比三年前高了,也壮实了。
安程放下手里的鞋,擦了擦手:“又去河边玩了?”
“嗯!”小安把花递给他,“给爹的。”
安程接过花,心里暖了一下。三年前那个病恹恹的孩子,如今已经能跑能跳了。时间,真的能治愈很多东西。
“今天学堂怎么样?”他问。
“先生教了《千字文》,我都背下来了。”小安仰着小脸,一脸得意。
安程摸摸他的头:“真厉害。去洗手,一会儿吃饭。”
小安应了一声,跑到后院去了。安程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这三年,不容易。
马氏刚走的那段日子,安程几乎撑不下去。白天要守着铺子,晚上要带孩子,常常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街坊邻居看他的眼神,也总让他不自在。那些窃窃私语,那些指指点点,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可他挺过来了。
为了小安,他必须挺过来。
他重新打理鞋铺,接更多的活儿。手艺好,价格公道,渐渐又有了老主顾。虽然一个人带孩子辛苦,可看着小安一天天长大,他心里就有了底气。
去年,他还收了两个学徒。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十四五岁,肯吃苦,也机灵。一个叫阿福,一个叫阿贵,帮着打理铺子,做些简单的活儿。
日子,就这么慢慢回到了正轨。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会想起马氏。想起她坐在灯下纳鞋底的样子,想起她染指甲时笑着问“好看不”的样子,想起她做的包子,皮薄馅大,咬一口满嘴流油。
那些记忆,已经不再刺痛了,变成了一种温柔的怀念。
就像墙上的那排指甲花,年年开,年年谢,可根还在那里。
* * *
城西的牢房,今天放出来一个人。
林峰站在牢门口,眯着眼看着外面的阳光。三年不见天日,他的眼睛有些不适应。阳光很刺眼,风很暖,空气里有青草的味道。
他瘦了很多,背也有点驼了,但精神还算好。在牢里的这三年,他想了很多。想自己荒唐的过去,想自己犯下的错,想那些被他伤害的人。
“出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林峰转过头,看见父亲林润站在不远处。老人比三年前更老了,头发全白了,拄着拐杖,但脊背还是挺得笔直。
“爹。”林峰走过去,声音有些哽咽。
林润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心疼,有责备,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出来了就好。”老人拍拍他的肩膀,“以后……好好做人。”
林峰点点头,眼泪掉下来了:“爹,我……我对不起您。”
“别说这些了。”林润叹了口气,“回家吧。”
父子俩慢慢往回走。路过安程的鞋铺时,林峰停了一下。
铺子里,安程正在给一个客人量脚。他低着头,神情专注,手指在客人的脚上比划着,嘴里说着什么。阳光从门口照进来,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了一层暖黄的光。
小安从后院跑出来,手里拿着个木马,咯咯笑着。安程抬起头,看见儿子,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那笑容,让林峰的心里一痛。
他想起了马氏。如果马氏还活着,这个家,该有多温暖。
“走吧。”林润轻轻拉了他一下。
林峰点点头,跟着父亲走了。他没有勇气进去,也没有脸面对安程。他知道,有些伤害,一辈子也弥补不了。
他能做的,就是离这个家远一点,不要再打扰他们。
回到布庄,铺子已经重新开张了。林润这三年一直守着,生意虽然不如从前,但也还能维持。他请了个伙计,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叫老吴。
“少东家回来了。”老吴看见林峰,恭敬地行礼。
林峰点点头,没说话。他看着铺子里熟悉的陈设,那些布匹,那些柜台,那些算盘……一切都和三年前一样,可又不一样了。
因为他不一样了。
“你先歇几天,”林润说,“等身子养好了,再慢慢上手。”
“不用。”林峰摇摇头,“我不累。我想……我想做点事。”
他走到柜台后,拿起账本,一页一页地翻。三年前的账目,他还记得一些。那些熟悉的数字,那些熟悉的名字,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翻到某一页时,他的手停住了。
那一页记录着一笔旧账——付志,昭化猪贩子,三十两银子,货到付款,未结。
这是三年前的账。付志已经死了,这笔账,永远也结不了了。
林峰看着那个名字,心里一阵刺痛。他想起那天在肉铺门口看见的那个憨厚的汉子,想起他笑着和徐小震说话的样子,想起他说要给娘请好郎中……
如果他那天没有去买肉,如果他看见了,听到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不知道。
也许一切都是命。
他合上账本,走出铺子,站在门口。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卖糖葫芦的,卖豆腐的,卖针线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可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
* * *
衙门后堂,宋慈正在看书。
三年过去了,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是鬓角多了几根白发。广元府的案子还是那么多,偷盗的,打架的,欠债不还的……一桩接一桩,没完没了。
但他已经习惯了。
这就是他的生活,也是他的使命。
“大人,”宋安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昭化来的信。”
宋慈接过来拆开。信是赵氏托人写的,说她收到了那三十两银子,已经请了郎中,眼睛好了一些。她还说,付志的坟修好了,就在自家祖坟里,挨着他爹。她常去打扫,陪儿子说说话。
信的末尾,赵氏写了四个字:“多谢大人。”
很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宋慈的眼睛有些发热。
这三年,他时常想起这个案子。想起马氏,想起付志,想起安程,想起赵氏,想起冯烨和徐小震。每一个人的脸,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个案子教会了他很多东西。
关于人性,关于欲望,关于正义,也关于宽恕。
“大人,”宋安问,“要不要回信?”
宋慈想了想,摇摇头:“不用了。她需要的不是回信,是安宁。”
他把信收好,放进抽屉里。那里已经堆了不少信,都是这些年案子的后续——有苦主写来感谢的,有凶手家属写来求情的,也有同僚写来讨论案情的。
每一封信,都是一个故事。
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段人生。
“对了,”宋安说,“安程的鞋铺生意不错,小安也上学堂了。林峰今天出狱了,看起来……变化挺大。”
宋慈点点头:“希望他真的改过自新。”
“应该会的。”宋安顿了顿,“大人,您说……这世上真的有报应吗?”
宋慈沉默了一下:“也许有,也许没有。但作恶的人,心里永远不得安宁。这,就是报应。”
就像徐小震,藏了三十两银子三年,最后还是没敢花。临死前,还要把银子藏进马氏的棺材里,想赎罪,想隐瞒。
可天意让他迁坟,让银子重见天日。
这,就是报应。
也许不是天意,是人心。是那些做错事的人,心里永远也抹不去的愧疚和恐惧。
宋慈站起身,走到窗前。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又长高了些,枝叶茂盛,在春风里轻轻摇晃。
“春天来了。”他说。
“是啊。”宋安也看着外面,“又一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
三年前那个血腥的夏天,好像还在眼前。可转眼间,春天又来了。
那些伤痛,那些悲剧,那些死去的人,都随着时间慢慢淡去。
但有些东西,不会淡去。
比如安程对马氏的思念,比如小安失去母亲的伤痛,比如赵氏对儿子的牵挂,比如林峰心里的悔恨,比如宋慈肩上的责任。
这些,都会一直存在。
直到永远。
“大人,”宋安忽然说,“城南又出了个案子。一个寡妇告她小叔子侵吞家产,闹得不可开交。”
宋慈转过身:“把卷宗拿来。”
“是。”
宋安退下了。宋慈重新坐下,拿起笔,摊开纸。
又一个案子,又一个故事。
他要继续写下去。
窗外的阳光很好,照在纸上,把墨迹照得发亮。
但有些人,有些事,会一直留在记忆里。
成为历史,成为教训,也成为前行的力量。
这就是这个案子,给所有人的答案。
也许不是最好的答案。
但至少,是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