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再度洒下雪花。宋慈与宋安换了身更不起眼的粗布棉袍,扮作打听活计的外乡人,出了青州城,径直往西而行。
越靠近西山,人烟越发稀少,官道也逐渐变得崎岖难行。路旁的积雪无人清理,被往来车马碾压得泥泞不堪。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硫磺和煤烟的气味,与山林间本应有的清新格格不入。
约莫走了大半日,翻过一道山梁,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
只见前方山谷之中,一片巨大的矿场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的窝棚杂乱地蔓延开来,粗大的木材搭建的井架高高耸立,如同巨兽的骨架。黑色的煤渣、矿石废料随处可见,将周围的积雪都染成了灰黑色。叮叮当当的凿击声、绞盘转动的嘎吱声、以及隐约的人声吆喝从矿场深处传来,构成一幅繁忙却又透着压抑的图景。
这里,便是盛源矿。
矿场入口处设有简陋的木栅栏,几个穿着厚实棉袄、腰间挎着短棍的监工模样的人,正缩着脖子在门口踱步,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偶尔进出的人影。那些进出矿场的矿工,大多衣衫褴褛,面容黧黑,眼神麻木,拖着疲惫的身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宋慈没有贸然靠近,他示意宋安,两人绕到矿场侧面的一处小山坡上,借着枯树林的掩护,远远观察。
“大人,这矿场……看着规模不小,但总觉得气氛不对。”宋安压低声音道,他虽不懂刑名,但也感受到了那股沉沉的死气。
宋慈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矿场的每一个角落。他注意到,矿工们的行动似乎被严格限制在特定的区域,有监工不断巡视。在矿场边缘,靠近山林的地方,似乎还有一些用荆棘和木桩围起来的区域,看不清里面具体情况。
“你看那些矿工,”宋慈低声道,“步履虚浮,神色惶恐,不似寻常做工之人。而且,青壮居多,却少见中年以上的老矿工。”
宋安心头一凛:“您是说……”
“现在还不好断言。”宋慈打断他,“需得找人问问。”
他们在山坡上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一个年约四旬、面色愁苦的汉子,挎着一个破旧的篮子,似乎是给矿上送些杂货的,正沿着小路往山外走。
宋慈使了个眼色,宋安会意,连忙小跑着迎了上去,堆起笑脸道:“这位大哥,请留步。”
那汉子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宋安:“你……你们是做什么的?”
宋安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辞,叹气道:“我们是逃难来的,家乡遭了灾,听说这盛源矿招工,工钱给得厚,想来寻个活路,又怕里面规矩大,不敢直接进去。看大哥像是个明白人,想跟您打听打听,这矿上……到底咋样?”
那汉子打量了一下宋安和后面走过来的、气质沉稳的宋慈,见他们不像歹人,这才松了口气,但脸上愁容更甚,压低声音道:“两位兄弟,听我一句劝,这盛源矿……去不得,去不得啊!”
“哦?为何去不得?”宋慈走上前,温和地问道。
汉子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心有余悸地说道:“这矿上……邪门!工钱是比别处高些,可那都是拿命换的!进去容易,出来难啊!”
“怎么说?”
“里面管得极严,动不动就打骂,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这还不算……”汉子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恐惧,“隔三差五,就有人……没了!”
“没了?”宋慈目光一凝,“是矿难?”
“矿难是有,可也没那么多!”汉子摇头,“好些人,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不见了人影。问管事的,就说自己跑了,或者失足掉下山崖了……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哪能一个个都这么巧?”
这与之前听到的失踪案传闻吻合。
“官府不来查吗?”宋安问道。
“查?怎么没查过?”汉子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来了几趟,在矿上转一圈,吃顿酒席就走了。能查出个啥?这盛源矿的东家,听说在州府里都有关系,手眼通天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矿上招工也古怪,专挑那些外地来的、无亲无故的青壮,或者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像你们这样的,去了肯定被盯上!”
正说着,矿场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几个监工推搡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矿工往外走,那少年苦苦哀求着什么,却被监工一脚踹倒在地。
山坡上的汉子脸色一变,慌忙道:“不能看了,不能看了!我得走了!两位兄弟,听我一句,千万别去!趁早去别处寻活路吧!”说完,挎着篮子,急匆匆地沿着小路走了。
宋慈看着矿场门口的骚动,眼神冰冷。那少年最终还是被拖回了矿场深处,只留下雪地上一道挣扎的痕迹。
“大人,这盛源矿,果然有问题!”宋安愤愤道。
“问题很大。”宋慈沉声道,“严苛管理或是常事,但如此频繁的‘失踪’,且专挑无根无萍的青壮,官府查而无果……这背后,绝非简单的矿难或劳工逃亡。”
他联想到陈文渊信中所言,永安县与青州交界处的失踪案,受害者皆是青壮。地域、目标,都与这盛源矿高度重合。
“难道……他们是在……”宋安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脸色发白。
“拐卖?抑或是……以工代囚?甚至……”宋慈没有说下去,但眼中寒光更盛。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意味着一条条鲜活的人命,被视作草芥,吞噬在这巨大的黑色矿洞之中。
“走,我们先回去。”宋慈果断道。此地不宜久留,他们需要更详细的计划和更隐蔽的身份,才能深入调查。
两人沿着来路返回,心情都比来时沉重了许多。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走出西山范围,靠近官道时,路旁枯树后,忽然转出两条彪形大汉,挡住了去路。
这两人穿着普通的棉袄,但眼神凶狠,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其中一人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二位,打听个路,看你们从山那边过来,是去盛源矿找活干的?”
宋安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挡在宋慈身前。
宋慈面色不变,平静答道:“路过而已,并未进去。”
另一名大汉上下打量着他们,眼神狐疑:“路过?这荒山野岭的,有什么好路过的?我看二位,不像是寻常百姓吧?”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宋慈心念电转,这两人显然是矿上的暗哨,专门盘查靠近矿场的陌生人。自己主仆二人的形迹,恐怕早已落入对方眼中。
是亮明身份震慑对方,还是继续周旋?
若亮明身份,恐打草惊蛇,后续调查将难如登天。若周旋不过,只怕立刻就有危险。
就在宋慈权衡之际,那名开口的大汉又逼近一步,语气带着威胁:“说!到底是什么人?来西山做什么?!”
冰冷的山风掠过树梢,带起一阵呜咽。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似乎已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