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深那番掺杂着血与火的控诉,如同在沉闷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炽热的烙铁,激起漫天蒸汽,灼烧着每个人的耳膜与心神。
边军腐败,克扣军饷,倒卖军粮,援兵不至,同袍枉死……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勾勒出的是一幅远比客栈凶案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窒息的图景。就连一直叫嚣不休的辛二,也暂时闭上了嘴,脸上混杂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他这种市井匪类,何曾听过这等涉及军国大事、血肉边关的惨烈?
王书安和瑞娘更是听得呆了,他们那点因债务和贪婪而生的龌龊心思,在岑深所背负的尸山血海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卑劣。
李珊瑚靠在椅背上,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看着那个仿佛被无形重担压弯了脊梁的汉子,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利用与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震动。
宋慈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翻涌着洞察与权衡。他没有打断岑深,任由那饱含痛苦与愤怒的叙述,将一段尘封的边关悲剧血淋淋地撕开,展露在这风雪客栈之中。
“所以,你杀了那名校尉。”待岑深话音落下,喘息稍定,宋慈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确认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岑深抬起头,眼中血丝未退,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是。我杀了他。就在敌军退去,他还在中军帐中饮酒作乐之时!我砍下了他的头!”他的声音里没有后悔,只有淋漓的快意和深沉的悲怆。
宋慈微微颔首,终于将从袖中取出了那枚青铜腰牌。冰冷的金属在灶火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泽,上面模糊的图案和“戍”、“卒”等字样,以及那暗褐色的污迹,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枚腰牌,”宋慈将腰牌示于众人,目光却牢牢锁定岑深,“是在囚禁李小姐的马车座位下发现的。岑壮士,这,可是你的东西?或者,它本该属于那位校尉?”
岑深的目光落在腰牌上,瞳孔骤然收缩。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秘密被陡然揭穿的震惊与本能防御。他死死地盯着腰牌,尤其是上面那暗褐色的痕迹,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是他的。”
“上面的血迹,”宋慈步步紧逼,“是校尉的,还是……你那位死去同袍的?亦或是,你自己的?”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直接刺向了事件最核心的惨烈之处。
岑深闭上眼,仿佛不愿再去回想那噩梦般的场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鸣:“都有……上面……沾着我兄弟的血……也沾着那个畜生的血!”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刻骨的仇恨与痛苦:“我本想带着他的头和一众兄弟的联名血书,回去告发!可他们……他们根本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将我拿下!我只能杀出重围……这腰牌,许是那时搏杀中掉落,不知为何竟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似乎自己也对腰牌出现在马车上感到极度困惑和意外。
宋慈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岑深的震惊不似作伪,他对腰牌出现在马车上的茫然,也显得真实。这枚腰牌,似乎成了一个意外的变量。
“如此说来,你并非预谋将腰牌遗落。”宋慈沉吟道,“那么,它出现在马车上,或许只是巧合,被你不慎掉落,又被辛大或辛二拾取,抑或是……有他人,故意将其放置于此?”
“故意?”辛二立刻叫了起来,“谁他妈会故意放这玩意儿?肯定是这杀才自己掉的!这就是他杀人的铁证!”
宋慈没有理会辛二的叫嚷,他转向岑深,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岑壮士,你承认需要钱,承认与李小姐有过接触,承认昨晚亥时前后去过后院。店家可以作证你那时从后院回来,身上带着寒气。现在,这枚属于你杀死之人的腰牌,又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的马车上。所有线索都指向你,你仍坚持否认杀害辛大吗?”
压力如同实质,重重压在岑深肩上。他需要钱的理由如此沉重,使得他的动机比单纯的谋财更加充分;他的行踪有人佐证;关联物品出现在核心现场。无论从动机、时机还是物证上看,他都像是那个最合理的凶手。
岑深挺直了那微微佝偻的脊背,尽管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他迎着宋慈的目光,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我,岑深,对天起誓,若杀了辛大,叫我天打雷劈,死后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他以最惨烈的方式发下了毒誓。在这个信奉鬼神的时代,这样的誓言,具有极大的分量。
大堂内再次安静下来。众人神色各异。辛二满脸不信,王书安将信将疑,瑞娘眼神茫然,李珊瑚微微蹙眉,似乎在重新评估着什么。
宋慈凝视着岑深,试图从他那张饱经风霜、写满痛苦与倔强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种被冤屈的愤怒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坦诚。
“好。”宋慈缓缓吐出一个字,“我暂且信你并非凶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连岑深自己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宋慈会如此说。
“大人!您怎能信他!”辛二急道。
宋慈抬手制止他,继续说道:“但信你并非凶手,不代表你已洗脱嫌疑。你依旧是目前嫌疑最重之人。我需要你解释,你昨夜亥时去后院,所为何事?若并非行凶,又是去做什么?”
这是问题的关键。如果岑深去后院不是为了杀辛大,那他冒着风雪去做什么?这个解释必须合理,否则他的毒誓也将显得苍白无力。
岑深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证明自己清白的唯一机会。他沉声道:“我昨夜去后院,确实是为了李小姐之事,但并非去杀辛大。”
他看了一眼李珊瑚,继续道:“李小姐病情加重,气息微弱。我答应过会想办法救她。辛大逼王书安去取药,但王书安迟迟未归(指的是第一次去茅房之前),我担心延误下去,李小姐会有性命之忧。我便想去马车附近查看,能否寻机先弄到一点水,或者看看有无他法能暂时缓解她的症状。”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与他救助李珊瑚的承诺相符,也解释了为何会靠近马车区域。
“那你可曾见到辛大?可曾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宋慈追问。
岑深摇了摇头:“没有。我到达后院时,茅房那边并无动静,我也并未靠近。我在马车附近停留片刻,见无从下手,加之风雪太大,便很快返回了大堂。并未见到辛大,也未听到任何异响。”
他的说辞,与王书安第一次去茅房“似乎有动静”、“等待片刻”的描述,在时间点上存在重叠和矛盾之处。王书安听到动静以为有人,而岑深却说当时并无动静。
两人之中,必有一人在说谎,或者,他们对“动静”的理解和感知有所不同。
宋慈的目光转向王书安:“王书安,你第一次去茅房时,听到的‘动静’,具体是何声音?是脚步声?是人声?还是其他异响?”
王书安被突然问到,身体一颤,眼神躲闪,支吾道:“当时……当时风雪声大,我……我也没听太清,就是觉得……觉得里面好像有人……”
他的含糊其辞,让宋慈心中的疑云更重。
宋慈又看向店家:“店家,你确定看到岑深从后院回来时,是亥时前后?具体是何模样?身上可有血迹?神情如何?”
店家努力回忆着,不确定地说:“时辰……差不多就是亥时。身上……就是带着雪沫子,有点湿。血迹……小老儿当时睡得迷迷糊糊,没看清……神情嘛,他还是那样,冷冷的,没什么表情……”
线索似乎又绕了回来。岑深提供了他去后院的合理目的,但无法证明自己未遇见辛大。王书安对“动静”的描述模糊不清。店家的证词也无法提供决定性的佐证。
宋慈陷入了沉思。岑深的血泪往事,解释了他强烈的动机,也为他的人格增添了一抹复杂的悲剧色彩,使得他坚决否认杀人的态度,显得更有分量。但那枚莫名出现在马车下的腰牌,依旧是个巨大的疑点。
如果凶手不是岑深,那会是谁?辛二?王书安?还是……那个一直未曾被重点关注,却同样有机会的瑞娘?或者,存在着尚未被发现的第四种可能?
风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门窗,客栈仿佛一座孤岛,岛上的每个人都被无形的锁链缠绕,挣扎在秘密与谎言的泥沼之中。
宋慈知道,他必须找到那枚腰牌为何会出现在马车下的真正原因。这或许是打破目前僵局,揭开真凶面纱的关键钥匙。
真相,依旧隐藏在弥漫的风雪与重重迷雾之后,等待着那只拨云见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