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引人注目地经营玲珑阁,穆希决定让易容成一位老妇人的泠月接手,化名凌老太太,成为玲珑阁明面上的新老板。
而对于玲珑阁,穆希很快就有了全新的规划——扩大铺子的规模和种类,不再仅仅经营绸缎胭脂,开始涉足一些新颖的首饰设计、香料调配,甚至开办酒楼茶肆,可以在赚取资金的同时,暗中收集京中各方势力的情报。
和泠月约定好了见面后,穆希便假装午睡,派肖嬷嬷守着,不叫任何人来打扰,实则偷偷溜出府,悄然来到了已改头换面的玲珑阁。
在后院一处极为隐蔽的茶室内,她见到了一位满头银丝、面容慈祥却眼神锐利的老妇人——正是易容成凌老太太的泠月。
遣散了闲杂人等,锁好门后,二人相对而坐,终于能好好说上几句话。
“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将军了,多谢你一次次相助、一次次救我于水火之中。”穆希看着泠月,语气中带着真挚的关切。
她十分感激,这些天泠月一直游走在沐府附近,就为了保护她。
泠月摇了摇头,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模样,但眼神柔和:“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大小姐不必言谢。更何况,卢夫人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回报您,都是不为过的。”
穆希听到泠月提及母亲,心中更是感慨万千。
世态炎凉,人走茶凉是常态,如今穆家覆灭,她的母家卢家也选择隐退避世,她这个孤女其实早已没有什么值得别人效忠、甚至为之卖命的资本了。
可泠月,仅仅因为感念母亲的旧恩,便一次次在她最危难的时刻挺身而出,不惜隐匿身份,为她筹谋,护她周全,所以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如何能不让她心生敬佩与深深的感激呢?
心神激荡之中,她看着泠月,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那个压在心中许久的疑问:“泠将军,我一直想知道,当年和猖猡人的那场悯原之战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您在那场惨胜之战后便下落不明,甚至还被打上了临阵脱逃、叛国投敌的罪名?”
提到“悯原之战”四个字,泠月周身的气息似乎更冷了几分,她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但最终,都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是这样的,您知道,当年,我是由您母亲卢夫人发掘、父亲穆公大力举荐入朝的,自然是穆家在军中的一面旗帜。”泠月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但穆希却能听出她的疲惫和愤恨,“我为报您双亲的知遇之恩,南征北战,夺回了不少被猖猡人占领的土地,军功赫赫,早已引起了永昌帝的忌惮,他生怕我在军中的声望越来越高,生怕我身后的穆公在朝野和民间的地位越来越崇高,生怕这会称得他这个皇帝之位该换人来坐。这份惧怕,甚至让他不顾守住悯原是关重要、逆转大承和猖猡攻守之势克复中原的一战,便动起了那名为‘帝王心术’的歪脑筋。”
她顿了顿,继续道:“当时,永昌帝派遣了他身边的宦官王应和邢家家主邢涛前来监军,并且抽走了大批大批的精锐。他们手持圣旨,权力在我之上。战事关键时刻,他们趁我不备,以商议军情为名,将我制住,剥夺了我的指挥权。随后,他们一通瞎指挥,胡乱调动兵马,致使防线出现巨大漏洞,让猖猡人有机可乘,原本大好的战局瞬间逆转,前线几乎崩溃。”
回忆起悯原上一幕幕惨烈的情形,泠月的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我虽被控制,却心系战局。危急关头,我设法传令给元熠,命他率领小股精锐铁骑拼死冲出重围,去附近的城池寻找援军。我自己则挣脱束缚,纠集了一小批誓死相随的亲卫,发动了一场近乎自杀式的奇袭,打了猖猡人一个措手不及,更让他们以为援军已经达到,自乱阵脚。总之,我们拼死血战,只为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万幸,我们撑到了援军到来,最终惨胜。”泠月的声音极为沙哑,“但我的亲卫近乎全灭,我自己也因伤势过重,力竭倒在尸山血海之中,失去了知觉。再次醒来时,已被边境的一户人家救起,他们以为我只是个在战乱中走失的民女。当时我头部受创严重,记忆混沌,许多前尘往事都记不真切了,连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来,在哪里浑浑噩噩地蹉跎了近两年,记忆才逐渐恢复。”
说着说着,泠月的语气愈发沉郁,还有一丝愤怒:“而那时,我才得知,我已被定为胡乱指挥、临阵脱逃、叛国投敌的罪人!而我所有的战功,都被邢涛那条老狗和阉人王应瓜分殆尽!他们将我作为替罪羊来掩盖自己的无能,夺走我的功劳装点自己。”
“我一开始十分愤怒,本想回去澄清一切,”泠月叹道,“但想到此事牵扯甚广,而且背后是永昌帝的默许甚至推动,觉得我若现身,非但无法自证清白,反而会立刻引来杀身之祸,更会连累当时尚在的穆家,连累卢夫人,还有元熠……所以,我选择了继续隐匿,在边境游走,隐姓埋名地生活。”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沉的痛苦:“然而……没过多久,我便听到了穆家覆灭的消息,听到了无论是襁褓中的婴儿,还是须发皆白的老者,穆家举族被杀的消息……”
茶室内顿时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黄鹂在枝头上清越的歌声。
穆希听她谈起这段尘封的往事,听到她谈起已经覆灭的家族,也不禁伤感异常——她还记得,上一次她和泠月这样相对而坐时,她们一个是大承叱咤风云的女将军,一个是煊赫显贵的穆家大小姐。
而如今,一切荣光都成往事随风而逝,现在玲珑阁茶室里坐着的,不过是两个飘荡在人世间、等待着复仇的幽魂而已。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覆在泠月冰凉的手背上,而泠月也很快反握住了她的手掌,二人就在这沉默的氛围中,互相宽慰着彼此。
茶室内的沉默持续了片刻。
穆希听着泠月诉说王氏,心中对仇人们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她稳了稳心神,问出了另一个关心的问题:“那么后来,您又是如何遇上我哥哥的?”
泠月冰冷的神色稍稍回暖,缓声道:“是这样的,当时,我在边境听闻穆家事的消息,心急如焚,立刻便想赶回京城,看看能否做些什么,想着至少要保住卢夫人的儿女,也就是大小姐你和大公子。”
“于是我一路南下,多方打听,得到了许多杂驳的消息,有的说穆家满门皆诛,有的又说有漏网之鱼,总之虚虚实实,令人眼花缭乱,而我身份敏感,京中又有不少故人,许多事情不敢贸然深入,最终只能无功而返,再次回到边疆。”
“而回到边疆后,我隐去‘泠月’之名,化身为游侠,专门猎杀落单的猖猡骑兵和小股部队,解救那些被掳掠的汉人百姓,想以此抒发心中的悲郁苦闷,继续贯彻我的道义。”
她语气平淡,但穆希能想象到,那段时间泠月是如何在刀光剑影与血雨腥风中独自穿行,以杀戮来麻痹内心的痛苦。
“直到有一次,”泠月的声音又有了些许波澜,“我在一片戈壁滩上,远远看到一支汉人行商队伍被一伙猖猡马贼围住了,情况危急,眼看那商队护卫快要支撑不住,我便照例出了手。”
她描述得轻描淡写,但穆希知道,那定然是一场激烈的厮杀。
“等我解决掉那些马贼,商队首领上前道谢。他戴着遮风沙的兜帽,用的是化名,音容都沧桑了不少,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大公子。我试探着,委婉提及了一句旧事,他起初警惕,等我摘下幕篱,露出了面容后,我们便相认了。”
泠月没有详细描述相认时的具体情景,但穆希能感受到那一刻该是怎样的震撼与激动。
在家族覆灭、亲朋离散、物是人非之后,在遥远的边陲,在陌生的他乡之中,故人意外重逢,那该是何等复杂的心绪。
“我们详细攀谈,交互了近况后,我才得知,大公子当时也是历经千辛万苦,才逃出京城,一路隐姓埋名,辗转来到边疆,艰难地靠着自身的胆识,慢慢拉起了一支商队,一方面积累资金,另一方面也在暗中联络旧部,等待复仇的时机。”泠月看着穆希,“他以为穆家所有人都不在了,私底下时时为你和穆公哀恸。”
穆希闻言,鼻尖一酸,心中对兄长的思念与担忧更甚,但同时也涌起一股暖流。
哥哥果然一直惦记着她和父亲,真是不知道这些年,哥哥都是怎么度过的……
旋即,穆希心中那个最大的疑惑再次浮上心头,她忍不住向前倾身,压低声音问道:“还有一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将军您……究竟是如何一眼就认出,这具躯壳里的灵魂是我的?”
借尸还魂之事毕竟太过匪夷所思,若非真实发生在她身上,穆希是万万不会相信的,可泠月却能精准地锁定她,这令她十分费解。
泠月神色不变,平静地道:“数月前,我奉大公子之命回京打探消息,留意京中各方势力的动向。而元熠,作为我的弟子,他的动向自然在我的关注范围内。”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某个遥远的方向:“而关注元熠,我便不可避免地会注意到身为他弟子的江陵王顾玹。而我通过观察这顾玹身边的情况,注意到了一位兰城来的‘沐大小姐’。”
泠月的视线转回到穆希脸上:“我打听到,这位沐大小姐曾经痴傻怯懦,却在落水后开了灵窍,在接风宴上一鸣惊人,而且更重要的是……”
她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一顿,似乎隐去了原先想说的话:“总之,我心中初步有了一个基于直觉的猜测,在后续对你的接触与观察之中,果真印证了我的判断。”
穆希听了这番解释,依然觉得有些牵强。
“将军,您说您注意到顾玹之后,调查了一下他身边的人际后,便对我的身份有了猜测?这、这两者之间,似乎并无必然的联系啊?”
顾玹与她前世并无什么交集,泠月为何会因此对她的身份有猜测?
听到穆希的追问,泠月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回避道:“大概是基于这么多年在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的直觉吧,再说了,江陵王怎么说也算是我的徒孙,我还是能够从他身上看出一些端倪的。”
穆希还是不明白泠月说这话的意思,并且敏锐地察觉到话语中的讳莫如深,她心中好奇更甚。
泠月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穆希只好作罢,不再追问,但她忽然又想到,元熠是泠月唯一的亲传弟子,于是轻声问道:“如此说来,将军,你与元将军既然都在京城,为何不直接见上一面?想必他见了您,定是十分欣喜的。”
泠月抬起眼,望向窗外,良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沉重:“唉……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顿了顿,补充道,“他既已选择下野,远离朝堂纷争,过上了平静的生活,我便不想再去打扰,更不愿将他重新牵扯进这些是是非非之中。”
穆希看着她脸上流露出的一丝落寞,心中疑窦更深。泠月既说一直在观察元熠,又如何不知元熠是打算帮助她的,又怎能不被牵扯进是是非非?她感觉泠月与元熠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往事,才让泠月如此刻意回避。
但见泠月明显不愿多谈,神色寂寥,穆希便体贴地不再追问,将这份好奇压了下去,转而与泠月商讨起自己对于玲珑阁今后的商业规划,她摊开自己精心准备的规划书,在袅袅檀香之中,与泠月开始了接下来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