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快点结束掉上个话题,沐珍重新挂上笑容,拍了拍手:“好了好了,不说别的了,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就开始诗会吧。”
穆希点点头:“好啊,那我提议,我们可以先以天上的云、或者身边的风为主题。”
“哎呀,我觉得大姐姐的提议不妥,今日是晴空,也没什么风动,嗯……既然这池中莲花开的正盛,我们今日就先以这池中莲花为题,每人作诗一首,如何?”沐珍打断了穆希的话,她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大姐姐昨日琴艺惊艳四座,想必诗才也不凡,况且长幼有序,不如你先来?”
亭中气氛顿时一凝,穆希并未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沐柔和沐珍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喜色——她们早就准备好了诗作,而穆希一直被传“痴傻”,即便现在“病愈”,才学了几天诗书的她又怎么可能知道即兴作出好诗?
她们昨夜回去后各自分析了半天,都认为穆希“作”的那些诗篇应该都是柳文茵这位才女帮她作的,海量押题代写后,让穆希死记硬背几十篇是最稳妥的方法,所以这会儿沐珍故意阻止穆希主动出题,就等着看她作不出诗出丑。
穆希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
她缓缓起身,走到亭边,望着满池莲花,沉吟片刻:
“素手拨清涟,红衣出淤泥。
不染纤尘色,独向碧空立。
风来香暗度,雨过珠乱滴。
谁言此中苦,我心自皎洁。”
诗罢,亭中一片寂静,半晌都无人说话。
沐珍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沐柔则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就连一直低着头的沐婉也惊讶地抬头看向穆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这首诗不仅格律工整,意境高远,更暗含讽刺——以莲自喻,表明自己虽身处污浊环境,却保持本心高洁。
这般品质,哪里是“痴儿”能作出的诗?
不,不对,一定是柳文茵押中的题,一定是柳文茵代作的,她只是背出来了而已!
沐珍和沐柔马上为穆希这份才华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穆希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位妹妹:“即兴拙作,献丑了。按照长幼顺序——不知二妹妹可有佳作?”
沐珍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中的团扇被她捏得咯吱作响,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陷阱,竟被穆希如此轻松地化解,反倒让自己陷入尴尬境地。
“自,自然是有的。”沐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清了清嗓子,准备念出自己钻研了一晚上的诗作,“咳,莲心……”
沐珍正要念诗,忽然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与掌声由远及近。
众人回头,只见顾玹身着一袭月白锦袍,不知何时入了这荷音院,正缓步而来,修长有力的手掌轻轻拍打着。
“好诗,好诗,沐大小姐方才所作当真妙极。”他唇角噙着一抹欣赏的浅笑,深邃的目光直直落在穆希身上。
他身后,贴身侍卫成锋牵着条威风凛凛的猎犬——正是那昨晚大闹接风宴的雪域苍猊,另一旁则是站在半步后的沐辉,这位平时一向眼高于顶的沐家大少爷,此刻正热切而又谄媚地为顾玹介绍园中景致。
眼见顾玹踏上浮桥,往湖中心的八角亭走去,沐辉与沐珍飞快交换了个眼神,沐辉故作惊讶道:“哎呀,姐姐妹妹们今日怎么在此办诗会?”
随后他做出一副紧张的歉然模样:“打扰殿下赏景了,望殿下不要怪罪家中的姐妹们。
话音未落,见到顾玹的亭中诸人纷纷起身行礼,齐声问候道:“参见殿下,殿下万福。”
“不必多礼。”顾玹摆摆手,笑容分毫不减,“无妨,此番风雅之事,倒令院中的美景更添风采。本王一入城便听说沐家诗礼传家,果然名不虚传。”
穆希指尖微微发凉,她瞥见了沐辉与沐珍的眼神交流,顿时明白这是大概是他们一家子设计好的局——估计是王氏同沐有德提议的,让沐辉以欣赏风景的名义邀顾玹游园,引到荷音院来,然后同时又让沐珍以家常玩乐的名义在荷音院办个诗会,将沐家的女儿都聚到一起,便能制造不失礼数、可以光明正大出“偶遇”顾玹的机会。
自己若是不来,沐珍正好独占鳌头,借诗会在顾玹面前大展奇才;自己若是来,想必沐珍那伙人也早就商量好了,该怎么让她当众出丑。
而她虽然对博取顾玹的注意力毫无兴趣,甚至只想退避,但是若她真的因为顾玹的到来选择藏锋露怯,那岂不是让沐珍和沐柔得意了?
这下子陷入两难的境地了,早知道就不来了……
“殿下过誉。”她垂眸行礼,袖中手指悄悄掐进掌心,她又想起来,父亲曾经对她说过,有进取之心本是她的优点,但太过争强好胜,便是过刚易折、慧极必伤,迟早要坏事。
唉,父亲说的是对的。穆希心中暗叹,突然间想起了那句老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就在她思绪翻涌间,顾玹却已走到她身前,带着松墨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谁言此中苦,我心自皎洁’——此句托物言志,比兴手法用得极妙。只是……”
他忽然压低声音:“沐大小姐,似乎对‘苦’字体会颇深?”
穆希心头一跳,抬眼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目光带着浓浓的探究之意,仿佛要看透她所有伪装,惊得她险些呼吸一滞,但很快,她便调整好神情和心态,和顺道:“臣女毕竟与深闺病中十余年,自然体会深刻。”
“哦,原来大小姐的‘苦’是沉疴之苦。”顾玹点点头,脸上浮现出关切之色,“怪不得我观大小姐面色苍白、身形瘦削,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那大小姐如今可好些了?”
这番“关切”让穆希忍不住嘴角抽动,只能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谢殿下关心,臣女身子如今已经大好,若非如此,怎敢在殿下面前献艺?万一把病气过给了殿下,那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顾玹微微一笑,眼中闪动着戏谑之色:“大小姐如此为本王着想,令本王甚是感动。不过,大小姐即便已经病愈,看上去也甚是消瘦——成锋,你等会儿叫人把那根千年山参送去沐大小姐院中。”
穆希脸色一变,立刻推拒:“谢殿下赏赐,但臣女微贱鄙陋之躯,怎配得上这般珍奇之物?”
这家伙,故意这么高调,想让她变成靶子是吧!
顾玹以惋惜的语气对站在亭外的成锋道:“哦?看来沐大小姐不喜山参,那行,反正本王身强体健,拿着那老萝卜也没什么用,成锋,你等会儿叫人把那根山参扔进火炉里烧了吧。”
这么浪费?!
穆希眉头一皱,她从前虽然生在锦绣丛中,但从不做裂帛摔盏的败家行径来取乐,下意识地就道:“殿下,请容臣女多嘴一句,此举似乎有些……”
“本王乐意就行。”顾玹眼中的戏谑不改,一挥衣摆,便在穆希刚刚坐的石凳坐下,“除非大小姐肯改变主意,收下这只山参,否则,它就只能当不值钱的柴烧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臣女多谢殿下,殿下万福。”穆希压抑着火气,嘴角扯出一抹机械的笑容。
“大小姐肯领受本王的心意便好。”顾玹一手托腮,又道,“哎呀,说了这么半天话,都忘了,大小姐还站着呢,你身子不好,快快请坐吧。”
穆希沉声:“是,多谢殿下了。”
小桃等了这句话许久,忙不迭就要扶着穆希去离顾玹最远的八角亭角落位置坐下,然而顾玹却又一次打断了主仆俩的行动,道:“大小姐坐那么远做什么?就坐本王旁边吧。”
亭角铜铃忽然叮当乱响,穆希一时间无言,愣了片刻后,才道:“殿下天潢贵胄,臣女微贱,不敢与殿下同桌而坐。”
这家伙,戏弄她上瘾了是吧!而且,她的余光能够瞥见,沐珍和沐柔此刻都涨红了脸,她们二人眼中翻涌的妒恨,还有沐辉眼中的惊慌和焦急,比昨晚宴席上更盛十倍。
“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小姐文采斐然,本王甚是钦佩,只盼能与大小姐共议文章。”顾玹修长的指节敲击了一下桌面,“大小姐若是嫌弃本王乃粗陋的行伍之人,不给这个面子,那本王也只好离开这间院子,还大小姐一个清净了。”
穆希看着顾玹作势欲起的身影,袖中的手掌攥成拳头,她自然明白这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把戏,可偏偏在场所有人都会被架在火上烤。
“大姐姐,”沐柔突然亲热地唤起她,“殿下如此赏识你,你怎好再推辞呢?往大了说,别人可要说我们沐家对郡王都拿乔呢。”
那双杏眼里淬着毒,声音却甜得发腻。
穆希轻声道:“我怎敢对郡王殿下拿乔?只是急着古人云‘男女不杂坐’之训……”
沐辉怕这给沐珍表现的大好舞台被拆没,也急忙打圆场:“长姐莫要担心,今日既是大庭广众之下的诗会,殿下又是与您探讨文章,此等风雅之举,是我大承立国以来一直推崇赞颂的,即使传扬出去,那也是一段佳话。”
他边说边偷瞄顾玹脸色,生怕这尊大佛真的一走了之。
“辉弟说的也是。”穆希思量片刻,轻笑一声,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虚伪的面具。
行吧,既然这煞星已经让我不爽了,你们这群晦气玩意儿也帮着这煞星让我不爽,那大家就都别爽吧——她忽然扬起明媚笑容,裙裾翩然落在顾玹身侧石凳上。
“那臣女便斗胆与殿下论诗了。”穆希对顾玹微微拱手。
“能和大小姐讨教诗文,本王求之不得。”
顾玹笑了笑后,似乎这才发现其他人还站着,漫不经心道:“哦,沐公子、诸位小姐也请坐,此等风雅之事,应当大家同乐。”
众人刚落座,沐辉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方才大姐姐已作过咏莲诗了,接下来是不是该换个人来作诗了?”
沐珍立刻接话,声音娇柔婉转:“正是呢,我们刚才定的规矩是按照长幼排列作诗顺序,接下来该轮到我了。”
说罢,她款款起身,手中团扇轻摇,回忆起自己对镜练习的婀娜姿态,走到亭边望着满池莲花,酝酿片刻后,声情并茂地吟诵起这首她雕琢了一晚上的咏莲诗:
“莲心清似水,不染世间尘。
风动香盈袖,月明影照人。”
念完后,她眼波流转,含羞带怯地看向顾玹,期待他的赞赏。
然而,顾玹看都没看她,只是单手托腮,目光始终落在穆希身上,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沐珍神色僵硬,沐辉见此,心中一急,讪笑道:“殿下,您瞧我二姐姐这首诗如何?”
“我瞧?呵,我瞧沐大小姐文采斐然,不如由你来点评二小姐的诗作?”他懒洋洋地说道,似笑非笑地看着穆希。
穆希心中一凛——这人是存心要把她架在火上烤!要是有机会,真想扇他两巴掌。不过,沐辉沐珍这会儿也快被他,或者说被我气死了。
心态稍微平衡一些后,她略一思索,微笑道:“殿下说笑了,诗文鉴赏本就各有所好,不如大家一起点评?”
沐辉立刻附和:“大姐姐说得对!”
沐柔也柔声道:“是啊,殿下不妨也说说看?”
在他们看来,能够得到顾玹的评价才是最重要的!
“也是,既然是大家同乐,那我就放肆地点评几句了。”顾玹轻笑一声,目光扫过沐珍期待的眼神,淡淡道,“嗯,二小姐的诗文还不错。”
然后,顾玹就没再说话了。
——就这?没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沐珍脸上的笑容更是僵住,手指紧紧攥住团扇,指节泛白。
顾玹却已不再看她,转而道:“咏荷已有两首,再作未免重复。接下来不如换个题目?”
“殿下,臣女还没——”沐柔有些急了,她昨晚才背了好几首咏莲诗!
沐珍顿时在桌子底下掐住她的手腕,狠狠瞪了她一眼,柔声道:“四妹妹,殿下既然已经听腻了这个题目,咱们就不要扫他的兴。”
沐柔还想挣扎一下:“可是——”
而顾玹完全没在乎她们俩的暗流涌动,他直接向成锋抬手示意,那名沉默的侍卫便立刻牵着那条雪域苍猊走上前来,沉声道:“殿下。”
那雪獒通体雪白,体型高大威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锐利如刀,颈间系着一条金丝编织的项圈,瞧着威风凛凛。
它一出现,亭内众人皆是一惊——这犬看着便凶悍异常,实则也威猛得很,王主事在宴会献礼前,足足饿了它三天,可也挡不住它发疯时的狠劲儿!
而穆希的脸色变幻却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心虚——要不是因为她弹的那块碎冰,这雪獒也不会应激发疯。
顾玹面对这凶猛的雪獒,神色自若,伸手抚了抚犬首,笑道:“诸位莫怕,此犬乃来自西的雪域苍猊,极通人性,昨夜捣乱,只不过是因为太过饥饿的缘故。今日既然要换题目,不如就以它为题,诸位意下如何?”
沐辉和其他女眷心中害怕,却只能诺诺连声:“是,殿下说的是。”
而穆希却是差一点就忍不住让眉毛皱成川字——不是吧,这煞星还惦记着给这条狗作诗呢,看来昨天晚上不全是为难她,是真的看上这条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