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劫生脸上那抹玩味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不属于他的僵硬。
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从容优雅,就像一件被穿了太久的华服,终于在左若童那洞穿世情的目光下,被扯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线头。细密的裂纹,从他习惯性上扬的嘴角开始,无声地向上蔓延。
他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漠然的丹凤眼,瞳孔在瞬间收缩如针尖。眼底深处,那潭古井无波的死水之下,终于翻涌起了名为“震惊”的惊涛骇浪。
覃川。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被他亲手埋葬在七十年前江南烟雨地下的钥匙,毫无征兆地,被翻了出来,捅进了他早已尘封的心锁。
那是属于一个天真的、愚蠢的,还相信“道义”、相信“朋友”的少年的名字。
他看着山门之上,那个须发皆白,身与道合,仿佛随时都会乘风归去的老道,喉结极其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的“咯”声。
“你……”
一个字,沙哑地挤出喉咙。
然而,第二个字,却被一声更为霸道、更为蛮横的巨响,硬生生给堵了回去!
他身前那道如同沉默山岳般的身影,动了。
张豪,向前踏出了一步。
轰——!!!
这一步,并非重重落下,而是看似随意的踏前。但就是这一步,整座由坚硬青岩铺就的山门石阶,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剧烈悲鸣!以他落脚点为中心,一道道漆黑如深渊的裂痕,并非向四周蔓延,而是如同被天外陨石砸中的冰面,整个向下塌陷、崩碎!
无数碎石被这股沛然巨力震得向上激射,却又在离他身体三尺处,被一股无形的、暗金色的气场碾成了齑粉!
一股纯粹由“力量”与“意志”构成的霸王罡气,从他体内轰然井喷!那暗金色的气焰凝为实质,如同一根擎天巨柱,悍然冲霄,竟将那片厚重如铅、死死压在逆生山巅的乌云,硬生生捅穿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久违的阳光,如同被禁锢了千年的神罚光矛,从那窟窿中狂暴地倾泻而下,精准地笼罩在他身上。古铜色的魁梧身躯,每一块贲张的肌肉都被镀上了一层刺目的金边,映衬得他,便如一尊自神话中走出,降临凡尘的不败战神!
“你的对手,是我。”
张豪缓缓活动着自己的脖颈,那粗壮的颈部肌肉如钢索般扭动,筋骨发出一连串沉闷如闷雷的爆响。他甚至懒得再去看那个脸色已然铁青的万劫生。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在熔炉中烧得通红的战刀,越过所有人,死死地、逐一地,剐过“十殿阎罗”每一个人的脸。
“一群连人都算不上的玩意儿。” 他的嘴角缓缓咧开,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那笑容里充满了即将饱餐一顿的嗜血与狂气,“正好,省得我下山,一个个去翻阴沟里的石头了。”
“一起上吧。”
“我赶时间。”
那不是挑衅,而是通知。
这份赤裸裸的、将他们视作猪狗般的蔑视,瞬间点燃了“十殿阎罗”那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凶性!他们哪一个在南洋不是跺跺脚就能让一方海域震颤的凶神恶煞?何曾被人如此轻贱?!
“找死!”
憨厚的外表下藏着最暴烈脾气的“石肤夜叉”磐山,第一个按捺不住!他双目瞬间充血赤红,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咆哮!他双脚猛地一跺,脚下两块巨大的青石板瞬间化为粉末,整个人不退反进,裹挟着土石烟尘,如同一头发了狂的远古犀渠,低头便朝着山门上的张豪悍然撞来!
他那比常人大腿还粗壮的手臂在半空中猛然抡起,划出一道沉重至极的弧线,一拳直捣黄龙!拳锋过处,空气被极度挤压,竟发出了布帛撕裂般的尖啸,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锥形气浪!
面对这足以轰塌城墙的石破天惊一拳,张豪脸上没有半分凝重,甚至连那一丝嗜血的笑容都未曾收敛。
他连脚步都未曾移动分毫。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抬起自己的右拳,五指缓缓握紧,迎着那砂锅大的、缭绕着土黄色蛊炁的拳头,平平无奇地,轰了出去。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到让所有人胸口猛地一窒的“砰”!
仿佛是铁匠的重锤,砸在了一块被烧红的生铁上。
两只大小完全不成比例的拳头,在半空中悍然碰撞!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
磐山那张写满了凶悍与狂暴的脸上,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无法理解的错愕!
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恐怖力量,从对方那看似平平无奇的拳头之上传来!那不是单纯的“力”,更不是护体炁的对抗,而是一种……讲不出道理的“粗鲁”!一种能无视他那与本命蛊融合、坚逾金铁的“石肤”,直接渗透进他骨骼、经脉,乃至五脏六腑的恐怖“震荡”之力!
【连招·碎炁】!
磐山只觉得一股暗金色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印记,在拳骨交接的瞬间,便被“点”进了自己的手臂!紧接着,对方拳头上蕴含的磅礴巨力才如山洪般引爆了那枚印记!
他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臂骨之上,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金色裂纹!那不是物理层面的碎裂,而是“构成”他骨骼的炁,被从根本上瓦解了!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琉璃开裂的脆响,从他的拳锋之上传来。
紧接着,这声音如同被点燃的引线,在一刹那间,沿着他的拳头、手腕、小臂、大肘……瞬间蔓延至他的整条手臂!
磐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足以硬撼攻城锤的粗壮右臂,皮肤下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蠕动、塌陷,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向内扭曲、变形,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他手臂内部,将他的骨头、血肉、经络,捏成一团麻花!
然后,“噗”的一声闷响!
没有爆炸,而是……从内部,化为了齑粉!
漫天血肉混合着灰褐色的、如同岩石粉尘般的蛊虫残骸,从他那条瞬间变得空荡荡的臂铠中断口处,如同喷泉般爆散开来,化作一蓬腥臭刺鼻的血雾!
“啊——!!!”
一声充满了无尽痛苦与不敢置信的凄厉惨叫,终于从他那因剧痛而扭曲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他那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灵神正面抡了一锤,双脚离地,倒飞出去,狠狠地砸在百米之外的山壁之上,将那坚硬的岩石都砸出了一个深达半米的巨大蛛网状凹坑!
一拳!
仅仅,一拳!
以肉身强横、号称“不动山”的“石肤夜叉”磐山,右臂被抹掉了!
这血腥而又震撼的一幕,让剩下那九个原本还杀气腾腾的“阎罗”,动作齐齐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红线傀”魅三娘指间的细长香烟,被她无意识地用猩红的指甲掐断,掉落在地。她看向张豪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欲望,而是多了一丝……艺术家看到完美却又无法掌控的“神作”时的贪婪与敬畏。
一直隐于黑袍中的“无影鬼”荆轲,身体本能地向后方的阴影里融入了半分,气息变得更加虚无,但那双藏在兜帽下的眼睛,却亮起了两点骇人的精光,那是猎人见到足以反杀自己的顶级猛兽时,才会有的极致兴奋。
而智囊“天眼”阎百目,则下意识地用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镜片后那双总是智珠在握的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对“无法计算”之物的狂躁与不安。他脑中的沙盘,在这一拳之下,彻底崩盘了。
他们脸上那嗜血的、残忍的笑容,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名为“恐惧”的冰冷情绪,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胜力仙人!
这个响彻华夏的名号,在这一刻,带着磐山那漫天的血肉粉尘,再一次,狠狠地烙印在他们的神魂深处!
就在这时,三道身影从山门之内快步奔出,正是水云、长青、与澄真!他们看到山门前剑拔弩张的场面,以及那被一拳废掉的巨汉,脸上先是震惊,随即被一种压抑不住的焦急与战意所取代。
“大师兄!”澄真性如烈火,第一个高声喊道,“我等,前来助阵!”
张豪本想开口,让他们退下。但他的脑海中,却猛地闪过了在北海,陆瑾浑身浴血、依旧死战不退的倔强,以及洞山为了护住自己,不惜以身犯险的决绝。
他沉默了。
许久,他转过身,看着那三个眼神无比坚定的师弟。
他笑了。
那笑容,不再是之前的轻蔑与嗜血,而是一种独属于长兄,看着自家弟弟终于长大的欣慰。
“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用下巴随意地朝着对面那九个已经脸色煞白、心生退意的“阎罗”点了点。
“你们三个,各自去挑一个。”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这九个玩意儿,道行还算过得去,给你们当块磨刀石,应该能逼出你们的极限。”
山门后方的阁楼上,被抬到窗边观战的陆瑾与洞山,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可恶!这帮杂碎!”陆瑾一拳砸在窗框上,震得窗棂嗡嗡作响,眼中满是羡慕嫉妒恨,“他娘的!要是我没受伤,现在就冲下去,把那个穿白衣服的娘炮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不过……看着大师兄把他们当蝼蚁,怎么比我自己上还痛快!”
一旁的洞山则完全没听见陆瑾的叫骂,他双眼死死盯着张豪的身影,眼神痴迷,口中喃喃自语,如同梦呓:“不对……大师兄的力量……不纯是逆生的‘炁’。那种穿透性的震荡,是‘道’……是对‘载体’的绝对破坏……原来如此,‘力’的极致,本身就是一种‘道’……原来如此……”
山门前,水云、长青、澄真三人闻言,脸上瞬间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惊喜与狂热!
这不仅是师兄的认可,更是天赐的机缘!
他们对着张豪重重地一抱拳,异口同声,声震山谷:“谢大师兄!”
话音未落,三人身形齐动,化作三道流光,再无半分犹豫,主动地朝着那九个在他们眼中已经不再是敌人,而是最好的“磨刀石”冲了过去!
澄真第一个出手,他积攒了一肚子的火气,此刻尽数化为怒吼,身形如炮弹般直扑那个浑身散发着瘟疫气息、一直躲在最后面的“瘟蝗君”费无忌,“藏头露尾的鼠辈,给老子滚出来受死!”
水云眼神冷静,身形如鬼魅般在战场边缘划出一道弧线,避开了所有正面,他的目标很明确——那个手持玉石棋子,明显是对方脑子的智囊阎母!
而最为稳健的长青,则手腕一抖,背后长剑“噌”地一声出鞘,剑锋遥指,清冷的剑意直接锁定了那个气息同样狂暴不羁的白衣男子,“阴阳双煞”中的白无咎!
一场实力悬殊,却又各怀鬼胎的“教学赛”,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