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本月十五,仅余一日。
三一门的山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所笼罩。
山风吹过,卷着几片枯黄的竹叶,在空无一人的演武场上孤独地打着旋。那“沙沙”的声响,不再是往日少年们拳脚破风的伴奏,反而像是为这座凋零的师门,奏响了无言的哀歌。呼喝、兵刃交击、笑骂……那些曾灌满山谷的鲜活声音,如今只剩下风的呜咽。角落里,一个被遗落的护腕上,还沾着半干的泥土和汗渍,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有的喧嚣。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青翠的山巅,厚重得仿佛下一刻便会塌陷,将这座孤寂的山门彻底掩埋。
这几日,并非没有心怀道义的同道前来。
武当山的道长带着两名弟子星夜兼程,言辞恳切,愿共抗强敌,只因左若童早年曾助武当镇压过一处邪穴;龙虎山的信使送来老天师张静清的亲笔信,信中言:“静清知胜力仙人拳可擎天,然双拳难敌四手。若需老朽这把骨头为你清扫些许蝼蚁,传信即至。”;甚至东北的黄家仙,也奉上了一截活了千年的太岁肉,言明这是报答当年胜力仙人从东瀛式神手中救下其少主的恩情。
但所有的人,所有的好意,都被左若童一一婉拒了。
他只是一身素袍,静立山门前,对着那些满怀忧虑的同道,深深稽首。他的声音平淡,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诸位好意,三一门心领了。”
“但,此乃我三一门七十年前的私怨,就不劳各位脏了手。”
那份属于大盈仙人的骄傲,那份属于三一门掌门的风骨,让他不愿将任何无辜之人卷入这场注定的血海。
就连一直以“避祸”为名,在后山潜修的张怀义,也在昨夜被三弟子水云悄悄送下了山。
临走前,那个眉宇间带着几分倔强与坚毅的少年,将一本用油布包得整整齐齐的秘籍,郑重地放在了左若童面前的石桌上。他双膝跪地,眼眶通红,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哽咽。
“左门主,大恩不言谢。怀义无以为报。”
他磕了一个响头,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继续道:“此物……按照约定便交给贵派了。”说完,他站起身,没有再看左若童,而是转身面向后山的方向,隔着遥遥云雾,郑重的俯首一拜,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去。
左若童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中暗叹一声,终是收下了那本承载着滔天祸事的【炁体源流】。
但他收下,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门派。
……
夜深人静。
后山静室,烛火摇曳,在石壁上投下两道沉默的影子。
张豪盘膝而坐,闭目养神,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尊磐石,呼吸悠长,仿佛与整座山融为一体。
左若童缓步走到他面前,将那本解开了油布的【炁体源流】秘籍,轻轻递了过去。
“看看吧。”
张豪睁开眼,目光落在封皮那四个古朴的字上,随即接了过来。他修长的手指捻开书页,指腹划过那些记载着玄奥法门的墨迹,却像是在抚摸一块冰冷的石头,没有丝毫的温度和共鸣。他一目十行地翻阅着,神色没有半分变化。
书中所载,是一种与《逆生三重》截然不同的法门。它不追求力量的极致,也不追求境界的突破,更像是一种“术”的根基,一种能将修炼者周身所有细微的不圆满之处,都一一补全、打磨至完美的玄妙法门。
“有趣。”张豪的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致的弧度,他合上书,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封面,“这东西,像盖房子前打下的最坚固的地基。它不能让房子更高,但能让房子更稳。”
“不错。”左若童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他点了点头,目光却紧紧锁着张豪的眼睛,仿佛要看穿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我三一门的《逆生三重》,霸道有余,圆融不足。尤其从二重巅峰突破至三重‘炼神还虚’之境,更是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神魂俱灭的下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闻的试探:“若是在二重巅峰之时,转修此法,将周身所有细微缺陷一一补全,达到真正的圆满无漏之境。届时再冲击三重,便可水到渠成。豪儿,你如今正处于心结困顿之际,或许……”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张豪闻言,只是笑了笑。
他将那本足以让整个异人界疯狂的【炁体源流】,随手放在了一旁的石榻上,动作轻描淡写,仿佛丢开了一块无用的石头。
然后,他重新闭上了眼睛。静室之内,烛火静静燃烧,能清晰地看到,他紧握的双拳指节根根泛白,仿佛在用尽全力压制着什么。片刻之后,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再睁眼时,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迷茫与悲悯已被一股如熔岩般炽热的战意彻底覆盖。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自信。
“师尊。”
“对付一群藏头露尾的跳梁小丑,无需那么麻烦。”
“有我,一人足矣。”
那份属于“胜力仙人”的霸道,在这一刻展露无遗。他并非勘破了心魔,而是为了眼前的死战,选择了将那份沉重的悲悯,暂时封入了刀鞘。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出鞘,杀人!
左若童看着自己这个桀骜不驯的徒儿,看着他眼中那强行压下的痛苦与决然,愣了片刻。他没有露出“宠溺”的笑容,脸上反而浮现出一抹无法言喻的复杂神情,既有欣慰,又有深深的心疼。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也缓缓地,在张豪对面坐下,伸出手,将那本【炁体源流】拿了回来,用自己的炁劲,将其重新封存。
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三一门,彻底陷入了暴风雨来临前,那最后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