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洞山被天下追猎,陷入绝境的同时,三一门,迎来了一位分量重到足以压垮山门的客人。
今日,山门上空的云层低得吓人,浓云互相挤压、堆叠,沉甸甸地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一顶由八名脚夫抬着的青布小轿,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就那么悄然停在了三一门那饱经风霜的山门之外。
轿子样式普通,青色的轿帘上甚至因为长途跋涉沾染了些许尘土,看不出任何显赫的标记。抬轿的八名脚夫,个个气息沉稳悠长,落地无声,显然是龙虎山挑选出的护卫高手。
负责守山的两名外门弟子,正百无聊赖地靠着山门石碑闲谈,话题绕不开近日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三十六贼”与“第九奇技”。其中一人刚抱怨了一句“若是大师兄在此,哪容得这些宵小放肆”,眼角余光便瞥见了这顶突兀出现的轿子。
他的话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卡在了喉咙里。
轿帘,被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从内部轻轻掀开。
从中走出的,是一名身穿朴素灰色道袍的中年道人。他面容清癯,眉眼间带着书卷气的儒雅,嘴角挂着一丝温和的浅笑,若是在山下市镇遇见,只会当他是个云游天下、为香客解签的普通道士。
但,就是这个普通道人,让两名守山弟子手里的扫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
因为,在那道人身后,一个神情惶恐、眼神却难掩桀骜的少年,亦步亦趋地跟了下来。那少年虽穿着一身粗布衣,却掩不住那股自幼养尊在骨子里的矜贵。更惊人的是,他体内那股尚未完全收敛的炁,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磅礴、炽热,带着煌煌天威般的雷霆之意!
张怀义!
对于这位龙虎山老天师最钟爱的弟子,异人界年轻一辈中的领军人物,无人不识!
那么,能让他如此恭敬跟随的中年道人的身份,便再无第二种可能。
龙虎山天师府,代天师张静清首徒,板上钉钉的第六十五代天师——张之维!
“龙……龙虎山,张……张前辈……”一名弟子嘴唇哆嗦,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不成调的字眼,大脑一片空白。
张之维并未因他们的失礼而有半分不悦,反而对着两名面无人色的年轻弟子,温和地稽首一礼,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贫道张之维,奉家师之命,特来拜会三一门左门主,还望两位小道长通禀一声。”
他的声音清朗温润,听不出丝毫高高在上的架子,却自带一股让人心神安宁的信服力。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穿过层层院落,直达后山禁地。
静室之内,终年不见天日,唯有一盏青铜长明灯,豆大的火苗静静燃烧。盘坐于蒲团之上的左若童,那双闭合了数月的眼眸,缓缓睁开。他的眼中没有半分被打扰的愠怒,反而,像是早已算到了这一切,一片了然。
“该来的,躲不掉。”
他没有起身,声音穿透厚重的石门,清晰地在门外等候的弟子耳边响起。
“不必来此。请天师府的贵客,去后山的洗心亭一叙。”
……
后山,洗心亭。
此亭建于一道山涧旁,亭外是修竹万竿,风过时,竹叶如涛,沙沙作响。涧水潺潺,冲刷着圆润的卵石,鸟鸣声清脆悦耳,是一处绝佳的静心之所。
左若童今日换下了一身闭关的旧袍,穿了件月白色的干净道衣。他正亲手煮着一壶水,沸水冲入紫砂壶中,嫩绿的竹叶尖在水中打着旋儿,一股清冽的茶香,混着竹林的湿润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他亲自为张之维斟满一杯,青绿色的茶汤在古朴的陶杯中微微晃漾。
“张道长不在龙虎清修,应对那漫天风雨。”左若童放下茶壶,动作不急不缓,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开口的语调,也如同这溪水般平缓,“何故带着令师的得意门生,不远千里,跋涉至我这冷清的穷山僻壤?”
张之维双手端起茶杯,杯口的热气熏得他眼眶有些发热。他轻啜一口,入口的甘醇却化作了满腔的苦涩,那张温和的脸上,终是挂上了一抹无法掩饰的沉重。
“左门主,您又何必,揣着明白,与晚辈打趣。”
他郑重地放下茶杯,整理了一下道袍,站起身,对着左若童,行了一个晚辈对长辈的九十度大礼,腰背弯成了一张紧绷的弓。
“想必,因三十六贼而起的这场风波,您已尽知。”
“我这不成器的师弟,张怀义,正是那三十六人之一。”他顿了顿,声音愈发艰涩,“他在结义之中,悟出了八奇技之一的【炁体源流】。”
“如今,整个异人界,都疯了。”张之维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那份疲惫与压力,再也无法用温和的表象来遮掩,“他们像一群嗅到血腥气的野狗,疯狂地,想要从怀义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家师,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命我,带着怀义,前来贵地,寻求您的庇护。”
左若童静静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在石桌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与潺潺的溪水声应和在一起,仿佛在衡量着什么。
这,是阳谋。
老天师张静清的阳谋。他算准了,三一门有张豪这个横压一世的怪物坐镇,行事向来霸道护短,是天下唯一敢,也唯一有能力,接下这份烫手山芋的地方。只要张怀义上了三一门,天下人的目光便会汇聚于此。即便后续张怀义再悄然离去,这份天大的仇恨与觊觎,也已成功地被转移嫁接。这是阳谋,也是当初左若童远赴东瀛,助他救回张豪的那份人情的代价。
张之维见左若童不语,心中愈发沉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决绝:
“当初,令高徒张豪,在东瀛,一双铁拳,为我华夏异人界打出了百年的安宁。我龙虎山,欠三一门一份天大的人情。今日,我便是代家师,前来偿还。只要左门主肯收留怀义,日后,三一门但有差遣,我龙虎山上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的话,说得恳切,沉重,掷地有声。
左若童的目光,终于从茶杯上移开。他越过躬着身的张之维,看了一眼那个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发白的少年,张怀义。
他能感觉到,那少年体内,那股与他三一门《逆生三重》截然不同,却又殊途同归,同样走到了“术”之极致的庞大力量。
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个,同样惊才绝艳,同样离经叛道,总是让他头疼不已的徒儿,张豪。
普天之下,也只有自己这个傻徒弟,才会觉得拳头大就是一切吧。或许,也该让他看看,另一条路上的风景,是何等模样。
许久。
左若童终于开口,打破了竹林的寂静。
“人,留下。”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多余的客套,却如同一座巨山,瞬间压在了张之维的心头,也搬开了他心中最大的那块石头。他脸上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再次对着左若童深深一躬,这次,几乎要触及地面。
“多谢左门主!大恩大德,龙虎山永世不忘!”
“但是……”
左若童的话,却悠悠然地飘了过来,打断了他的感激。
他看着张之维,那双如同古潭般深邃的眼眸,第一次,透出了一丝交易者的精明。
“我,也有一个,条件。”
“左门主请讲!只要晚辈能做到,绝无二话!”张之维立刻应道。
“我要,【炁体源流】的,完整法门。”
左若童的声音依旧平静,吐字清晰,如同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这几个字,听在张之维耳中,却不啻于晴空霹雳!
他猛地直起身,那张儒雅的脸上,第一次,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左门主!您……这……”
“你放心。”左若童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随意地摆了摆手,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浮着的茶叶,“我对这所谓的‘术之尽头’,提不起半分兴趣。”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后山深处,那里是张豪闭关的地方。
“我,只是想借此,看一看,另一条路上的风景。”
“或许,能为我那不成器的徒儿,在他未来的路上,多点一盏灯,照亮一块石头。”
张之维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仙风道骨,以登临天人大道却又偏偏敢与全天下为敌的“大盈仙人”。
他瞬间明白了。
这笔交易,不是为了左若童自己,也不是为了三一门。是为了那个,比【炁体源流】更加不讲道理的,“胜力仙人”。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下定了决心。
“好。”
“晚辈,答应您。”
“怀义留下的日子里还望左门主多多担待。”
一场,足以改变整个异人界未来百年走向的交易,就这么,在这片安静的竹林里,伴随着潺潺的溪水声,悄然达成了。
三一门,也因为这个决定,从此,义无反顾地,撞进了那场名为“甲申之乱”的,巨大的,宿命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