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三个月,这群自五湖四海而来的异类,并未直接前往那所谓的仙谷。
无根生带着他们,跋涉于穷山恶水。
他们曾在夜里,撞见过没顶的洪水,浑黄的江水像一条暴怒的泥龙,轻易就将沿岸的村庄和哭喊声一并吞噬。武当的周圣与天师府的张怀义,就站在齐腰深的激流中,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念争执。周圣手持一截浮木,在洪水中稳稳地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将足以卷走巨石的急流卸于无形,他整个人仿佛变成了水的一部分,声音被咆哮的水声撕扯得破碎:“道法自然!水性就下,我等顺势而为,方可觅得生机!”
“放屁!”张怀义双目赤红,一把推开身前一具被泡得发胀、早已面目全非的浮尸,掌心之中,金光与雷光交织,发出刺耳的“噼啪”声,他脚下的水面都被强行蒸开一片白雾。“我辈修士,本就是逆天而行!若天要我死,我便叫这天,也睁眼看看,我命由我!”
他二人当即动手,雷光与太极搅得洪水倒卷,最终两败俱伤,被其他人从齐膝深的泥浆里拖了出来。可第二天,当他们顶着满身淤青醒来时,看着对方脸上同样狼狈的伤痕,竟不约而同地咧嘴笑了,昨夜那份不死不休的敌意,消散得干干净净。
无人注意到,那晚的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极淡的、能勾起人心底最深情绪的甜腻花香。更无人察觉,在他们因力竭而昏睡时,一个面容俊美、肤色苍白的白衫男人,曾站在远处被洪水淹没的屋顶上,静静地看着他们,指尖有几只肉眼看不见的细小蛊虫悄然飞散,融入了空气里。
他们也曾在龟裂的旱地里,为了半捧浑浊得能看见虫卵的饮水,与当地同样绝望的乡民对峙。天工堂的马本在,那个永远痴迷于机关的男人,在极度的干渴下,双眼放光地盯着许新视若性命的机括,差点将其强行拆解,只为研究其中一个能自我润滑的齿轮构造。这彻底惹毛了许新,他提着一排喷着火星的金属管,追杀了马本在三座光秃秃的山头。
这群桀骜不驯的天才,就在这般一次次的冲突与合作中,磨掉了各自门派带来的骄傲与棱角。他们开始习惯阮丰能把任何活物(包括毒蛇和蝎子)都吃得津津有味,也开始习惯风天养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喃喃自语。
他们不再是名门弟子或草莽英雄,而是一群在绝境中挣扎求存,互相舔舐伤口的“同路人”。
终于,他们来到了秦岭,黑风口。
这里的风,像是无数把看不见的刮骨刀,贴着山脊呼啸,发出一种尖锐、刮擦骨头的声响。
三十五道身影,或站或坐,散布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山顶平台上。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眼神却比三个月前更加凝聚,像一簇簇在狂风中偏执燃烧的火苗。
天师府的张怀义盘腿正襟危坐,双目微阖,背脊挺得笔直,但他放在膝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武当山的周圣背着一柄简陋的木剑,仰头望着天上。那片云被狂风撕扯得不成形状,在他的瞳孔里飞速变幻,他的眼神也随之迷离。
凉山大觋风天养独自坐在悬崖边上,双脚悬空,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她嘴里念念有词,声音被风吹散,仿佛在与这风中无数游荡的亡魂对话。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各自门派中,最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也是最离经叛道的异类。
此刻,这三十五个异类,汇聚于此。
他们在等。等第三十六个人。
当无根生的身影,出现在蜿蜒山道的尽头时,所有的目光都汇聚了过去。
他依旧赤着双脚,脚底沾满泥土,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在烈风中飘荡。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瘦削的身影,将自己裹在斗笠的阴影里。
洞山。
无根生一步步走到平台中央,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他走得很慢,眼神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当他看过来时,每个人都觉得,他看穿了自己心底最深的秘密与渴望。
“从今天起,你们,没有门派,没有师承,没有过去。”
他抬起脚,用脚尖,点了点身前地面上,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巨大的,青铜箱子。
“把你们身上,所有,代表着你们过去身份的东西,都,放进来。”
人群中传出粗重的呼吸声,但这一次,没人开口喝问。
无根生笑了,那笑容灿烂,天真,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残酷。“不舍弃旧的身份,如何,迎接新的‘道’?还是说,走了这三个月,你们还放不下那点山门里的出身?”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扎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空气中,那股熟悉的、甜腻的花香,又一次,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悬崖的另一侧,一道窈窕的黑影在岩石后一闪而过,无人察觉。
最终,是唐门的董昌,第一个走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冰冷的、刻着唐字的铁质腰牌,看都没看一眼,就那么随手,扔进了青铜箱中。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刺耳,决绝。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
张怀义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他解下了自己腰间,那条代表着天师府高功身份的明黄色绶带。他用粗糙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上面用金线绣出的“龙虎”二字,绶带的边角早已被他盘得起了毛边。那是他的荣耀,他的根。
他摩挲了许久,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绶带,轻飘飘地,落了下去,盖住了那块冰冷的唐门铁牌。
周圣叹了口气,将他那柄从不离身的、早已被包浆浸润得温润如玉的桃木剑,轻轻地,放了进去。剑身入箱,没有发出太大声响,却让他的肩膀,垮塌了一分。
风天养走了过来,他的眼中闪烁着痛苦的光。摘下了手腕上,那串用不知名兽骨串成的信物,每一颗骨节都雕刻着繁复的图腾。他闭上眼,将那串手链扔了进去,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骨串砸在箱底,发出“哗啦”一声,散了架。
角落里,一直如同影子般的谷畸亭也动了。他没有扔任何实物,只是伸出手指,在自己眉心轻轻一抹,一缕仿佛由空间褶皱构成的、不断变幻形态的炁,被他硬生生抽离出来,投入箱中。那缕炁在箱底扭曲了几下,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虚无。
一个接一个。
三十五个人,三十五件,代表着荣耀与束缚的信物,被扔进了那口仿佛要埋葬一个时代的青铜箱。
箱子里,有上清派的玉符,有术字门的罗盘,有性命双修的丹炉……每一件,都曾是他们视为生命的东西。
最后,轮到了洞山。
他沉默地,走到箱子前。
他没有门派信物。或者说,他的信物,从来都只藏在心里。
他从行囊的最深处,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崩裂的,早已洗不出本色的,衣角。布料粗糙,上面,还带着一丝早已干涸,凝固成暗痂的,金色的血迹。
那是他,从大师兄张豪,那件被师尊亲自封存的战衣上,偷偷,剪下来的。
他将那块衣角,捧在手心,低头,摩挲着。他能感觉到,那上面残留的,属于那个男人的气息。灼热,仿佛能将他的指尖都烫伤。
那上面,有他崇拜的起点,有他背叛的根源,有他此行唯一的目的。
他摩挲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松开了手。
那块小小的衣角,在狂风中,飘飘荡荡,像一片无根的落叶,最终,落入了箱子的最底层,落在那些玉符、木剑、绶带的缝隙里,那么不起眼。
他转身,回到了人群中,将斗笠压得更低。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三一门,再也没有一个叫洞山的弟子。有的,只是三十六个,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寻道之路的,结义兄弟。
无根生,张怀义,周圣,郑子布,风天养,马本在,端木瑛,阮丰,谷畸亭……以及,洞山。
无根生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抬起手,重重地,将那厚重的青铜箱盖,合上。
“轰——!”
一声巨响,仿佛天地都合拢了。那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也震碎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与过去的牵连。
风,更烈了。吹得每个人的衣衫,都猎猎作响。
那片青铜箱所在的地面,一道肉眼无法看见的符文一闪而逝,与箱中三十六件信物的气息产生了共鸣,化作无形的锁链,烙印在了每个人的灵魂深处。此刻起,背叛,将付出他们无法承受的代价。
无根生环视着众人,看着他们眼中那片混杂着解脱与迷茫的空白,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的棋盘,终于,落下了最关键的,三十五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