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若童的突破,如同一场无声的春雨,在三一门每个人的心田里,悄然落下。
盘踞在山门上空数十年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沉寂与暮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鲜活与通透。演武场上,弟子们扎着马步,拳风呼啸,他们惊奇地发现,以往搬运气血时那最后一丝的凝滞感消失了,炁息在经脉中的运转,如山泉过石,前所未有的顺畅、圆融。几个卡在瓶颈许久的弟子,甚至在一次寻常的吐纳中,便水到渠成般地破境。
他们不知道那间小小的石室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们只知道,三一门的天,仿佛更高、更亮了。
石室之内,左若童看着瘫软在地,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费劲的无根生,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肺腑的,温和笑容。
“无根生小友。”
他不再称呼其名,而是,以“小友”相称。这代表了一种,平等的,认可。
“今日,你助我成道,此份恩情,我三一门,铭记于心。”
“你的炁消耗甚巨,已伤及本源,不若,便在山中,暂住些时日,调理身体。我这‘逆生归元’初成,其中玄妙,亦可与小友一同探讨,互为印证。也好让老道,聊尽一番,地主之谊。”
无根生闻言,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招牌式的嘲弄笑容,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想拒绝。
他现在,只想,离三一门这群“疯子”,越远越好。尤其是,眼前这两个,一个已然身合天地,深不可测;另一个,则是纯粹的暴力化身,不讲任何道理。
但,当他对上左若童那双,清澈、纯粹,仿佛能倒映出他灵魂深处所有迷惘的眼眸时。拒绝的话,就像被冻住的冰块,死死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而且,左若童最后那句“互为印证”,也精准地戳中了他此刻最迷茫的地方。
最终,他只能,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一个,在异人界掀起滔天巨浪,被各大名门正派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全性掌门,竟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在三一门这座清净的道场里,住了下来。
而张豪,作为“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自然,也承担起了,“看管”这头暂时没了牙齿的饿狼的责任。
“喂,我说……”
后山的竹林里,无根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道袍,却依旧穿得松松垮垮,躺在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光滑无比的大青石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翘着二郎腿,一脸的百无聊赖。
“你们三一门,就没什么好酒吗?那米酒淡得跟刷锅水一样。”
张豪坐在一旁,正用一块粗布,极为耐心地,一寸寸擦拭着他那双,足以捏碎神兵的拳头。那动作,不像是在保养武器,更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他没有理会无根生的抱怨。
“真无趣。”无根生见张豪不搭理他,撇了撇嘴,自顾自地说道,“你说,你们三一门,天天就这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练功,吃饭,睡觉,不觉得,闷得慌吗?”
“人生在世,就该,活得潇洒,活得自在。”
“想喝酒,就喝酒。想杀人,就杀人。”
“无拘无束,无牵无挂,这,才是,真正的‘道’啊。”
他这番,充满了全性妖人那套“自由”理论的歪理邪说,若是被三一门的其他弟子听到,恐怕当场就要拔剑相向。
但张豪,却只是,**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你说的,是‘术’。”
“不是‘道’。”
“嗯?”无根生闻言,**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青石上坐起,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感兴趣的光芒。
“哦?此话怎讲?”
“真正的‘道’,不是让你,去摆脱一切。”张豪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他手中擦拭的拳头,每一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地,砸在了无根生的心上。
“而是让你,去承载一切。”
“力量,责任,情感,乃至,痛苦。”
张豪缓缓摊开他那比常人大了两圈的手掌,掌心的纹路深邃如峡谷。
“当你,能将这一切,都熔于一炉,化为己用时。”
“你,本身,就是,道。”
承载一切?
无根生的身体,猛地一震!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手空空如也,什么都抓不住,什么也都,没有。
他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寡言,却字字珠玑的男人。
他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正在,缓缓地,向他打开。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神明灵】,是舍弃一切,是归于虚无,是道的极致,是万法的终点。
可现在,他才发现。
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舍弃,换来的,不是超脱。
而是,空虚。
一场,关于“道”的论证,就在这片安静的竹林里,悄然展开。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也没有玄之又玄的机锋。
只有一个,将“力”走到极致的霸者,和一个,将“无”修到巅峰的凶人,用最朴素的语言,探讨着,这个世界上,最本源的,真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无根生,这个在外界被传得神憎鬼厌的魔头,在三一门的这段时间里,竟凭借着他那,独特的,充满了邪性魅力的人格,逐渐,获得了,三一门人的,认可。
他会在演武场上,看一名弟子反复练习一个出拳动作,然后懒洋洋地走过去,一指点在其肋下,让那弟子瞬间岔气,疼得龇牙咧嘴。就在弟子敢怒不敢言时,他才慢悠悠地开口:“你的气,从腰上走,可你的心,却在怕。想打人,就别把自己当人,当块砸出去的石头。”一句话,让那弟子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会在深夜,真的溜进厨房,偷了几坛,三一门自己酿的,味道寡淡的米酒,然后,强行拉着脸黑如锅底的陆瑾,在月下对饮。他手舞足蹈地吹嘘着自己当年是如何在龙虎山天师眼皮子底下偷走膳房的烧鸡,又是如何把某个正派掌门骗得团团转,听得陆瑾一时竟忘了对方是宿敌,反而被那份无法无天的恣意所吸引。
他会,在清晨,和那些,负责打扫山道的道童,一起,扫着落叶,嘴里,哼着,不知从哪个山野村妇那里学来的,露骨又有趣的艳曲,逗得小道童们面红耳赤,想笑又不敢笑。
他就像一颗,被扔进了清水池里的,顽石。起初,他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但渐渐地,他那份,不拘一格,潇洒自在的“邪”,竟与三一门那,严谨厚重,返璞归真的“正”,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弟子们,依旧,不认同他“全性掌门”的身份。但他们,却开始,接纳,这个,名为“无根生”的,有趣的,人。
而无根生,也在这份,他从未体验过的,纯粹的,善意与接纳之中,他那颗,早已被虚无与迷茫所填满的,空洞的心,竟也,悄然地,生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三个月后。
后山,禁地。
无根生与左若童,并肩而立。他们的面前,是一片,巨大的,空旷的山谷。
“左门主。”无根生看着这片山谷,脸上,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真诚的笑容。“既然来都来了……。”
“总得,留下点什么。”
说完,他不再言语。他伸出手,对着眼前那片空旷的山谷,缓缓地,张开了五指。
嗡——!
【神明灵】!
那股,足以分解万法的“零炁”领域,再一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是为了,战斗。
而是为了,创造!
在他的操控下,那片“零炁”领域如同一柄无形的刻刀,所过之处,坚硬的岩壁并非碎裂,而是如沙画般无声消解,露出更深层的石质。他下刀精准而缓慢,每一道刻痕都仿佛在抽离他的一丝神魂,额角青筋暴起,汗如雨下。
一笔。一划。每一道刻痕,都蕴含着【神明灵】最核心的,那份,“分解”与“还原”的,道韵!
左若童,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的眼中,充满了,赞许与明悟。
他伸出手,指尖流淌出一缕如新芽般翠绿的逆生之炁,它没有直接涌入,而是像温顺的流水,轻轻覆盖在那些刚刚被雕刻出的铭文之上,滋养着被“神明灵”剥离了生机的岩石,让其重新焕发生机,将那股“还原”的道韵,永久地固定下来。
“破”与“立”。
“毁灭”与“新生”。
两种,截然相反的“道”,在这一刻,竟以一种,完美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
这个过程又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当最后一道铭文,在山谷最深处刻画完成时,无根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整个山谷,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螺旋向下的,修炼溶洞!
从洞口,一路向下。周身的炁,会被洞壁上,那些,由【神明灵】与【逆生归元】共同铭刻的,道韵铭文,不断地,撕碎,分解,还原。包括,三一门弟子,那引以为傲的,“逆生”状态!
直至,洞底,那唯一一块,不受任何影响的,石台。
这,是一个,弱化了无数倍的,【神明灵】领域!虽然,它的功效,远不及,真正的【神明灵】。但,它,却为三一门的后世弟子,提供了一条,可以,不断锤炼自身道心,不断在“毁灭”与“新生”中,寻求突破的,无上宝地!
这,是无根生,留给三一门的,一份,念想。也是,他与这段,奇妙的因果,最后的,告别。
做完这一切。
无根生,在某一个,无人知晓的清晨,悄然,离去。他只在张豪的房门口,留下了一只空了的酒坛与一个信封。
他没有告别。就如同,他从未,真正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