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横滨,像一幅刚刚展开,被海港潮雾浸得微微发润的浮世绘。
码头传来悠长而沉重的蒸汽船鸣笛,声音穿透薄雾,带着一种属于钢铁与煤炭时代的、冷硬的韵律。
街道两旁,睡眼惺忪的商贩正在支起摊位。
蒸笼里冒出的滚滚白汽,带着米面的甜香。
酱油在滚烫的铁板上“滋啦”作响,散发出浓郁的鲜味。
这些人间烟火的气息,交织成一曲充满了生活质感的晨间交响。
几个穿着木屐、梳着岛田髻的妇人,提着空空的菜篮,踩着细碎的步子,说说笑笑地走过。
张豪戴着一顶足以遮住上半张脸的宽大斗笠,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他像一块从古战场上挖出来的、浸透了血与铁锈的顽石,被硬生生塞进了这幅细腻柔和的画卷里,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他身上那件从死人身上扒下的和服浆洗得发白,但那股凝如山岳、源自尸山血海的煞气,却怎么也洗不掉,也掩盖不住。
那不是刀锋般的杀气,外放且锐利。
这股气息更像一座移动的、沉默的古坟,沉重,死寂,绝望。
他所过之处,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仿佛凝滞了,街边孩童的嬉闹声会不自觉地低下去。
周围的行人都会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不是因为看清了他的脸,或察觉到他是个异人。
而是一种生物面对无法理解的天灾时,最原始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仿佛多看他一眼,自己的魂魄就会被那片无形的、冰冷的阴影所吞噬。
在他的身后三步远处,陈晨像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失魂落魄地跟着。
他亲眼看着,那拥挤的人潮,在那个男人身前,如同被劈开的流水般,自然而然地向两边分开。
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避让,一切都发生得那么悄无声息。
张豪的第二个目标,是地图上被那个鱼龙会头目用血和口水,画下最重一圈的地方。
鱼龙会设在横滨的核心道场之一,也是分部长柳生宗信,经常出没的地方。
——柳生新阴流剑道场。
道场坐落在离港口不远的一处清幽之地,占地颇广。
朱红色的巨大鸟居,像一个庄严的“界”,用无形的气场将凡俗的喧嚣与道场内的清寂彻底隔绝。
道场主殿的屋顶,覆盖着层层叠叠的青黑色瓦片,在晨光下反射着内敛而深沉的微光,宛如一头蛰伏巨兽身上坚不可摧的鳞甲。
张豪没有直接闯进去。
他像一头经验最老到、也最富耐心的猛虎,在猎物巢穴的外围,静静地观察着,用野兽般的直觉,感知着巢穴里每一丝气息的流动。
他发现,这里的守卫,远比昨晚那个藏污纳垢的居酒屋要森严得多。
道场门口,站着四名身穿统一藏青色制服,腰挎长短双刀的武士。
他们不是简单地戳在那里。
四人分立于门前四个方位,彼此间的距离分毫不差,呼吸的频率都趋于一致,构成了一个看似松散、实则气机相连、毫无死角的警戒阵型。
每一次吐纳,都让周身那股属于武者的凌厉之气更加沉稳凝练,仿佛与脚下的大地连为一体。
他们太阳穴高高鼓起,那是在经年累月的修行中,炁充盈到极致的外在表现。
他们的眼神更是锐利,不像是在看人,而是在用目光“切割”每一个试图靠近的目标。
偶尔有弟子从道场内走出,也个个步履矫健,精气内敛,行走间脊梁挺得笔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凌厉气度,绝非普通之辈。
张豪找了一个街角的茶摊坐下,对满脸褶子的老板扔下一枚沾着暗沉血迹的硬币。
他指了指茶壶,又指了指陈晨,然后指了指自己。
老板被他斗笠下的眼神看得一哆嗦,连忙端上两只满是裂纹的粗陶碗,倒上浑浊苦涩的茶汤。
张豪端起碗,毫不在意。
他只是需要一个观察的据点,一个能听见风声的地方。
他的耳朵,像一台最精密的雷达,自动过滤掉了街市的嘈杂、妇人的闲聊、商贩的叫卖,精准地捕捉着他需要的一切信息。
很快,邻桌几个穿着道场学徒服的年轻人的交谈,如同细针般钻入了他的耳中。
那个昨夜被他用肠子吊在房梁上的头目,留下的不仅仅是一张地图,更是一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
激起的涟漪,此刻正恰到好处地,传递到了他的耳边。
“听说了吗?昨晚港口三号码头那边,石田组的据点,被人给端了!”一个看起来最年轻的学徒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
“端了?哪个不开眼的,敢在横滨动咱们鱼龙会?”另一个学徒明显不信,语气里满是傲慢。
“不知道……只听说……现场……现场根本不像人能做出来的……”年轻学徒的声音在发抖,他死死攥着茶碗,指节都发白了,“听说石田头目……他……他被自己的肠子吊死了!整个据点,一百多号兄弟,没一个活口!全……全都成了墙上的涂鸦!”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哼!一个藏污纳垢的赌场据点而已,死了就死了,正好清理门户。”一个看起来像是师兄的学徒,脸上带着几分不屑,但眼神深处也有一丝凝重,“不过,敢在横滨用这种手段动我们鱼龙会的人,确实是活腻了。查出来是谁了吗?”
“据说是从支那那边过来的一个疯子,手段残忍得像个恶鬼!”
“支那?”
那名师兄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混杂了极度鄙夷与病态优越感的冷笑。
“不知死活的家伙!他要是敢来我们道场,宗信师范绝对会让他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地狱!”
柳生宗信。
当这个名字出现时,张豪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几个学徒,包括那个故作镇定的师兄,在提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气息都出现了一丝本能的紊乱。
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崇拜与深入骨髓的深深恐惧。
另一个学徒凑了过来,用一种近乎于炫耀的语气,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是新来的,还没见过宗信师范真正出手时的样子吧?”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享受着师弟们好奇的目光,才继续道:“宗信师范的剑,快到你根本看不见!”
“那不是剑,那是一台……一台高速运转的‘绞肉机’!”
绞肉机?
这个精准而血腥的词,让张豪斗笠下的眼神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真正感兴趣的神色。
“任何敌人,只要被他近身三步之内,不出三秒,绝对会变成一堆分不清哪是哪的碎肉!”那名学徒似乎陷入了某种恐怖的回忆,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
“我亲眼见过!上次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一文字流’传人来踢馆,那家伙的拔刀术号称关东第一快!结果……结果他连刀柄都没握紧,宗信师范只是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然后呢?”新来的学徒紧张地追问。
“然后……那人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过了大概三秒,他的身上,突然出现了十几道细密的血线!从头到脚!然后……整个人就像一块被精密切割好的上等和牛,‘哗啦’一下,散成了一地……”
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十七的数字,脸色煞白如纸。
“十七块!不多不少,每一块都整整齐齐的,连切口都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就像……就像最顶级的厨师在处理金枪鱼大腹!而宗信师范,他甚至连和服的衣角,都没有沾到一滴血!”
那名学徒说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端起茶碗猛灌了一口,仿佛要压下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来我们道场放肆了。”
周围的几个学徒,听得是面无人色,再看向道场主殿的眼神时,除了敬畏,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坐在角落里的张豪,听着这些毛骨悚然的描述,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极度愉悦的表情。
一旁的陈晨,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看见了。
他看见这个魔神嘴角上扬的弧度,看见他斗笠下那双眼睛里亮起的光。
那不是快意,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找到了心仪玩具的、纯粹的兴奋。
陈晨还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茶摊老板炉子里的炭火,火苗都矮了一截。
他放下了茶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绞肉机?”
他低声自语,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口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森白的牙齿。
“正好。”
“我最擅长的,就是拆机器。”
他不再等待。
一场完美的复仇,不需要太多无谓的前戏。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将整个茶摊都笼罩在阴影之下。
他没有去寻找武器,也没有拔刀的打算。
只是在路过茶摊旁的一个柴火堆时,随手捡起一根被人丢弃的、用来挑担的结实木棍。
木棍粗糙,表面还有潮湿的泥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他掂了掂分量,感觉还算趁手。
然后,他戴正斗笠,遮住了那双已经燃起兴奋火焰的眼睛,手持这根临时找来的“武器”,一步一步地,朝着那座看起来戒备森严,如同一头钢铁巨兽般盘踞的道场大门,走了过去。
道场门口,那四名气息沉稳的守卫,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个径直走来的、不速之客。
他们的眼神瞬间一凝,四股凌厉的炁机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定了张豪。
“站住!”
为首的一名守卫,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向前踏出半步,用日语厉声喝道。
他开口的瞬间,另外三名守卫的身体也微不可查地动了,阵型收缩,将所有可能的突进路线全部封死。
“这里是柳生新阴流道场,闲人免入!报上你的来历!”
张豪停下脚步。
他一动不动,像一座石雕,任由那冰冷的质问从耳边滑过。
他侧过头,用下巴朝着身后抖成筛糠的陈晨点了点。
陈晨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四名武士那如同刀子般的目光,瞬间全部聚焦在他身上。
他双腿一软,差点跪下,用带着哭腔的、蹩脚的日语,哆哆嗦嗦地翻译道:“他……他们让您站住,报上来历……”
张豪听完,缓缓地,抬起了头,露出了斗笠下那张平平无奇,却又带着一股滔天煞气的脸。
他看着眼前这四个在他看来,与待宰的羔羊无异的守卫,用平静的、字正腔圆的华夏语,一字一顿地说道:
“告诉他们。”
“华夏人,张豪。”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木棍,轻轻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前来踢馆。”
陈晨的脸,“唰”的一下,血色尽褪。
他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又看了看对面那四个已经面露凶光的武士,感觉自己就像被夹在两块即将合拢的巨石中间的蚂蚁。
在张豪那冰冷目光的逼视下,他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句注定要引爆火山的战书,嘶吼了出来:
“他说……他说……华夏人,张豪!前来……踢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