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一行人,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那个男人。
杨烈更是心急如焚。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张豪正孤身一人,大步流星地,走向一条深不见底、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们循着张豪离去时留下的那道几乎凝为实质的煞气,一路追寻。
越是追赶,众人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就越是浓烈。
那道煞气,像一道贯穿天地的伤痕,沿途的草木都蒙上了一层死寂的灰败。
林间的鸟雀走兽,早已逃散一空,整片区域安静得令人发指。
“他的杀心……越来越重了。”一位唐门宿老颤抖着声音,他活了七十年,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如此不加掩饰的恶意。
那不是高手的威压,而是一头受了致命伤的孤狼,在临死前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血泊的疯狂。
当他们终于追到那座被日军占领的小镇时,所有人都被眼前那地狱般的一幕,震得停住了脚步。
最先钻入鼻腔的,是那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混杂着血腥、腐臭与焦糊的恶心气味。
镇口的牌楼上,挂着一长串东西。
风吹过,那些东西轻轻摇晃,如同在集市上风干的腊肉。
可那分明是人头!
一串,用粗麻绳从下颌穿过,串起来的人头!
有面目狰狞的武士,有神色惊恐的阴阳师,更让唐门众人通体发寒的,是其中还夹杂着几张属于女人和孩子的脸。
他们脸上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了生命最后一刻的、极致的、无法理解的惊恐之中。
“呕!”
一名年轻的唐门弟子再也忍不住,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
牌楼旁的墙壁上,四个用鲜血写就的狂草大字,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不祥的暗红色光芒,仿佛还在向下滴落着滚烫的血珠。
血。
债。
血。
偿。
饶是唐门这些在刀尖上舔血,早已见惯了生死的汉子,在看到那些妇孺的头颅时,也不由得感到一阵从灵魂深处升起的寒意。
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拧断任何一个敌人的脖子。
但对非战斗人员,尤其是孩子,他们下不了手。
那是底线。
是一个人生而为人的,最后一道枷锁。
而张豪,显然已经亲手砸碎了那道枷锁,并且将碎片,狠狠踩进了脚下的泥土里。
“他……他疯了……”
又一名弟子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杨烈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最坏,最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们最终在镇子外的一条小河边,找到了那个男人。
张豪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每一块肌肉都像是用花岗岩雕刻而成,充满了野性与爆炸性的力量感。
他背对着众人,半蹲在河边,用冰冷的河水,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冲刷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上,早已没有了血迹。
可他依旧在洗,用力地搓,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股看不见的罪恶,连同自己的皮肉,一并搓掉。
但他身上那股凝如实质的煞气,却比在镇口时更加浓郁,更加冰冷。
那是一种连地狱恶鬼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纯粹的毁灭意志。
杨烈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
他强忍着心中的不适,一步步走了上去。
他仔细斟酌着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用一种近乎艰涩的语调,艰难地开口。
“张豪先生……”
“他们之中……有些是无辜的……”
张豪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甚至没有回头。
冰冷的河水从他指缝间流过,带走他身上最后一丝温度。
“那村子里的孩子,就该死吗?”
一句冷得不带任何感情的反问,像一柄冰锥,狠狠刺入杨烈的胸膛,让他瞬间语塞。
杨烈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辩解都显得如此苍白。
是啊,那个被钉在木桩上的孩子,他又做错了什么?
张豪终于停下了那徒劳的清洗。
他缓缓站起身,河水顺着他刀劈斧凿般的肌肉线条滑落。
“我作为异人,不能对他们的军队出手。”
他转过身,一字一句,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这条规矩,我认。”
“但这口气,我咽不下。”
“那我能怎么办?!”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人类的情感,只剩下被滔天怒火烧灼过后的,一片死寂的、疯狂的黑暗。
那目光死死地钉在杨烈身上,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洞穿。
“告诉我,杨烈!我能怎么办?!”
他的质问,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只能从他们的异人身上,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血腥的咆哮!
“他们的男人喜欢侵略,喜欢屠杀,我就杀光他们的男人!”
“他们的女人以丈夫、以儿子屠戮我华夏同胞为荣,那我就杀光她们的女人!”
“他们的孩子,血管里流着和他们父母一样肮脏的血,将来只会成为新的、更凶残的侵略者,那我就,连他们的孩子,也一起杀光!”
“一个!不留!”
他每说一句,身上的煞气就狂暴一分,那股近乎癫狂的意志,化作无形的风暴,压得在场所有唐门弟子都喘不过气来。
一位同行的唐门长老,终究是看不下去了。
他走上前,须发皆张,对着张豪沉声劝道:
“张先生!老夫懂你的恨!但冤有头,债有主,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下去,与那些畜生何异?!”
“你这是在自寻死路!你会成为整个日本异人界的公敌!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围剿你!”
“自寻死路?”
张豪终于笑了。
他咧开嘴,那口白牙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森然。
那笑容里,没有轻蔑,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燃尽一切后,只剩下灰烬的疲惫,和无尽的疯狂。
“死?”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字,仿佛在品味什么美味。
“那就让我看看……”
“是他们,能否猎杀我。”
“还是我,猎杀他们所有!”
他的话音,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
他走到杨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满脸挣扎与痛苦的年轻人,看着这个还相信着“侠义”与“规矩”的后辈。
张豪的眼神,在那一瞬间,竟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
那是对一个活在“梦”里的人的怜悯。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画面。
南京城上空盘旋了数月的黑烟。
731部队里永不停歇的惨叫。
那三千五百万,连数字都无法完全承载其悲怆的,一个个冰冷的亡魂!
这些,他要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
说我是个来自未来的孤魂,我知道你们脚下这片土地,将要承受怎样的苦难?
说你们眼中的“过激”,在我看来,连那血海深仇的万分之一都偿还不清?
不。
他什么都不能说。
这世上最深的痛苦,莫过于此。
唯有他一人,背负着这个世界未来百年的血泪,却只能做一个沉默的疯子。
“杨烈,你要明白一件事。”
他的声音,终于恢复了一丝平静,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这片土地,是我们的。对自己人,我们可以讲仁慈,讲道义。”
“但他们,不算人。”
“至于我说的对不对……你自己去查,去看看那些被他们占领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样子。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耳朵去听。”
“查清楚了,再来跟我说,他们,无不无辜。”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
他与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他的身后,仿佛有三千五百万双渴望复仇的手,在推着他前进。
他的耳边,仿佛有整片神州大地无尽的哀嚎与悲鸣,在催促着他。
他知道,自己此去,九死一生。
若此去是地狱,那我便沉沦就好。
他不在乎。
张豪带着一股子生怕别人找不到他的滔天杀意,转身跃入了旁边的密林。
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融入了那片无边的黑暗。
唐门众人看着他那决绝的、充满了孤寂与毁灭气息的背影,久久无言。
他们知道,再也无法劝说。
这一次,是真正的,分道扬镳。
从此,世间再无那个会和他们并肩作战的张豪。
只有一个,为复仇而生的“血色仙人”。
杨烈站在河边,怔怔地望着张豪消失的方向。
那句“查清楚了,再来跟我说”,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不懂张豪那份仿佛要焚尽天地的恨意从何而来。
但他隐隐觉得。
张豪所看到的“地狱”,或许比他们看到的,要深沉得多,也绝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