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国宴后,名为阿史那云的西域少年,便成了后宫之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居住的揽月轩,距离女帝的昭阳殿仅一墙之隔,是除却历代皇后、贵妃外,离帝王寝宫最近的殿宇之一。
这份“殊荣”,足以让先前入宫的所有侍君眼红心热。
楚晏兮似乎真的对这个眉眼酷似沈疏桐的少年,投入了不同寻常的“兴趣”。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揽月轩内熏香袅袅。
楚晏兮并未传召阿史那云去御书房或花园,而是亲自驾临了这处新赐的宫苑。
阿史那云显然还未能完全适应宫中的生活与这位喜怒难测的帝王,见到楚晏兮进来,连忙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一件西域琉璃盏,有些慌乱地跪地行礼。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中原常服,布料是上好的杭绸,宽大的袖口更衬得他身形清瘦。
墨发未束,仅用一根简单的银带松松系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愈发显得那双浅褐色的、与某人神似的眼眸,带着几分我见犹怜的怯意与不安。
“起来吧。”
楚晏兮的声音听起来颇为随意,她今日心情似乎不错,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绯色骑射便装,未施粉黛,更显出一种少年般的英气与慵懒。
她目光在殿内扫过,最后落在了窗下那张新置的紫檀木画案上,案上铺着宣纸,旁边摆放着各色颜料。
“会画画吗?”
楚晏兮走到画案前,随手拿起一支尚未蘸墨的狼毫笔,在指尖转了转。
阿史那云站起身,垂首恭敬地回答:
“回陛下,奴……略通一些皮毛,只会画些家乡的葡萄藤和骆驼。”
他的中原话依旧带着口音,但比初入宫时流利了些。
“无妨。”
楚晏兮笑了笑,将那支笔递给他,
“今日便画葡萄藤吧,孤看着。”
她的语气很温和,甚至带着鼓励。
阿史那云受宠若惊地接过笔,小心翼翼地开始研磨、调色。
楚晏兮就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一手支颐,目光看似专注地落在阿史那云执笔的手上,实则眼角的余光,早已将殿内侍立的几个宫人——其中不乏她或明或暗安排的“眼线”——的神态尽收眼底。
她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该听到的人耳中。
阿史那云画得很认真,但笔法确实稚嫩,勾勒出的葡萄藤歪歪扭扭,葡萄也大小不一。
楚晏兮看着,却并未出言指点或嘲笑,反而在他画完最后一颗葡萄,忐忑地看向她时,轻轻拊掌。
“不错,很有野趣。”
她起身走到画案旁,靠得极近,近到能闻到少年身上淡淡的、与宫中熏香不同的皂角清气。
她甚至伸出手,虚虚地指向画纸的一角,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阿史那云的手背,
“这里,若是再添上一片叶子,或许会更生动些。”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殿内侍立的宫人听清。
那姿态,在外人看来,俨然是帝王对宠侍的亲近指点。
阿史那云的脸瞬间红了,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他紧张得几乎握不住笔,结结巴巴地道:
“奴……奴愚钝……”
“不必紧张。”
楚晏兮收回手,语气依旧“温和”,但眼底却是一片清明的冷静,毫无旖旎之情。
她需要的,就是这般看似亲昵的场景。
过了一会儿,她又命人取来一架七弦琴。
“会抚琴吗?”
阿史那云摇头,面露窘迫。
“那孤弹给你听。”
楚晏兮似乎兴致颇高,直接在琴案前坐下,信手拨弄起琴弦。她琴艺精湛,一曲《幽兰操》弹得清越空灵,带着几分超然物外的孤高。
阿史那云听得痴了,怔怔地望着抚琴的帝王。
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她优美的侧脸轮廓和专注的神情。
这一刻,他仿佛忘记了恐惧,只觉得眼前之人,如同壁画上的神女,遥远而美好。
楚晏兮弹完一曲,抬眼便对上少年那带着惊艳与懵懂的目光。
她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这双眼睛,形似而神非,终究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听她弹琴时,眼中不会有这般纯粹的痴迷,只会是沉静的欣赏,或许,还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师长的考量。
但她要的,就是这“形似”,以及这场景所能传递出去的“讯息”。
她在揽月轩盘桓了近一个下午,或“指点”作画,或抚琴自娱,态度闲适,偶尔还会与阿史那云说几句关于西域风物的闲话,言语间尽是“平和”与“宽容”。
直到日头西斜,她才起身离开。
临走前,她特意吩咐揽月轩的掌事宫女:
“云儿初来乍到,多有不适,你们需得精心伺候。他若喜欢什么,缺了什么,直接去内务府支取,不必来回孤了。”
这道口谕,无疑是将对阿史那云的“偏爱”又提升了一个等级——近乎纵容。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遍了宫廷内外。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对新来的西域侍君青睐有加,不仅亲自探望,陪伴作画抚琴,更是给予了前所未有的宽容与特权。
揽月轩,一时间成了后宫最令人瞩目,也最令人嫉妒的所在。
而这一切,自然也被隐在暗处的眼睛,一字不落地,传递到了丞相府,那个清冷孤寂的书房之中。
沈疏桐听着暗卫毫无感情色彩的汇报,描述着女帝如何与那少年亲近,如何“温和”指点,如何破格恩宠……她手中的朱笔,在奏折上划下了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墨痕。
她闭上眼,仿佛能看见楚晏兮靠近那少年时,脸上那刻意营造的“温柔”笑意;
能听见她抚琴时,那清越却冰冷的琴音;
更能感受到,这所有举动背后,那针对她的、赤裸裸的报复与挑衅。
心,像是被浸泡在冰火之中,反复煎熬。
她明知那是戏,是故意做给她看的戏,可那与己相似的眉眼,那被赋予的“特殊”地位,依旧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带来绵长而深刻的痛楚。
她放下笔,走到窗边,秋夜的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胸口的窒闷。
楚晏兮……
你便如此恨我么?
恨到要用一个酷似我的影子,来如此折磨我,也……作贱你自己?
沈疏桐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一片冰凉。
这清醒的沉沦,这盛大的荒唐,究竟何时才是个尽头?
或许,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