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历经战火洗礼的边关尚在恢复元气,沈疏桐将一应后续事宜全权委托给萧寒及几位可靠将领,终于踏上了返京之路。
相较于来时的低调,此次归程,沈疏桐并未刻意隐藏行踪。落鹰峡大捷的消息早已通过官方塘报和民间口耳相传,以惊人的速度席卷大晏。
丞相沈疏桐亲临前线、运筹帷幄、阵前斩将、大破狄军的战绩,为她本就显赫的声名更添上了一层近乎传奇的色彩。
队伍所经州县,百姓夹道相迎,官吏恭敬出城相送。
人们争相目睹这位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女丞相的风采。
她依旧是一身清冷,玄色狐裘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深沉的光泽,面对赞誉与欢呼,她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一种历经沙场淬炼后沉淀下来的、更加内敛的锋芒。
顾清泫与她同行,两人默契地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亲近惹人猜疑,也不至于太过生疏不符合他们“发小”的身份。
偶尔在驿馆歇息时,会一同用饭,商讨几句回京后可能面对的朝局,言语间已有了未来“夫妻”之间应有的熟稔与分寸感。
这一切,都被随行的官员和护卫看在眼里,只当是两位自幼相识的重臣关系融洽,并未作他想。
唯有沈疏桐自己知道,每靠近京城一步,她心中的那根弦就绷紧一分。
怀中的梅香锦囊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时刻提醒着她归京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那高耸的宫墙,那金銮殿上的御座,以及御座上那个人……都将成为她执行这场“契约”的刑场。
她几乎能预见到,当自己说出请旨赐婚的话语时,楚晏兮会是何等反应。
是雷霆震怒?是冰冷质问?还是……那双桃花眼中,再次涌现出被她伤透后的、令人心碎的绝望?
这些想象如同梦魇,日夜缠绕着她。
但她不能退缩。黑水城的烽火,落鹰峡的血色,都在提醒她,身为丞相,她肩负的责任不容她沉溺于私情。
唯有快刀斩乱麻,才能断了彼此的念想,才能让楚晏兮真正成为一个无懈可击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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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皇宫。
楚晏兮早已收到了沈疏桐班师回朝、不日将抵京的奏报。
落鹰峡大捷的详细战报,她反复看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边关的风雪与血腥气。她为沈疏桐的安危松了一口气,为大晏的胜利感到骄傲,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她想象着那人在千军万马中挥剑的身影,想象着她如何冷静地布下陷阱,如何决绝地冲锋陷阵……
那样的沈疏桐,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视,却也遥远得让她心生恐慌。
她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因这场胜利,又被拉远了许多。
而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随捷报一同传来的,还有一些关于沈丞相与顾侍郎在边关“相处融洽”、“默契非凡”的风闻。
这些风闻语焉不详,却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她的心上。
她赐下的狐裘,可还暖和?那梅香锦囊,她可还带在身边?那句“早日归来”,她是否……放在心上?
“陛下,”
内侍轻声禀报,“探马来报,沈丞相与顾侍郎的车驾,已至京郊五十里处,预计明日午时便可入城。”
楚晏兮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颤,一滴墨汁滴落在奏折上,迅速洇开。她定了定神,放下笔,声音听不出情绪:
“传孤旨意,明日……孤将亲率文武百官,于朱雀门外,迎接丞相凯旋。”
内侍一惊,陛下亲迎?这可是极高的殊荣!但他不敢多问,连忙躬身:“奴才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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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二,午时。京城朱雀门外,旌旗招展,仪仗森严。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两侧,无数百姓被允许在远处围观,人山人海,翘首以盼。
楚晏兮身着隆重的帝王礼服,端坐于御辇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明黄的龙袍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与……一丝隐秘的期待。
终于,在道路的尽头,出现了那支风尘仆仆的队伍。
为首之人,端坐于骏马之上,一身轻甲早已卸去,换回了紫色的丞相官袍,外罩那件熟悉的玄色狐裘。风雪与战火的洗礼,让她清丽的容颜多了几分坚毅与沧桑,但那份清冷孤高的气质,却愈发卓然。
她的目光,穿越重重人海,直直地望向了御辇之上的楚晏兮。
四目相对。
刹那间,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都消失了。
楚晏兮能看到她眼底的疲惫,能看到她似乎清减了些许的面庞,也能看到……那深藏在清冷之下,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的悸动。
沈疏桐也在看着楚晏兮。看着她华服盛装,看着她威仪天成,看着她……似乎一切都好。悬了多日的心,稍稍落下,随即又被更沉重的巨石压住。
队伍在距离御辇百步之遥处停下。沈疏桐利落下马,顾清泫紧随其后。两人一同上前,于御道中央,对着御辇深深叩拜。
“臣沈疏桐(顾清泫),奉旨巡边,今克敌凯旋,回京复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疏桐的声音清越,带着一丝沙哑,清晰地传遍全场。
楚晏兮看着跪伏在地的那抹紫色身影,看着她低垂的、露出纤细后颈的姿态,心中百感交集。
有骄傲,有心疼,有怨怼,也有那无法抑制的、汹涌的爱恋。
她缓缓起身,步下御辇,亲手虚扶:“丞相、顾爱卿,平身。”
她的声音透过冕旒传出,带着帝王的雍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二位爱卿为国征战,劳苦功高。落鹰峡一役,扬我国威,壮我军魂,实乃社稷之幸!孤心甚慰!”
楚晏兮说着早已准备好的褒奖之词,目光却始终焦着在沈疏桐身上,
“丞相……辛苦了。”
最后三个字,轻得几乎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缱绻。
沈疏桐心头巨震,几乎要控制不住眼眶的酸涩。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垂眸敛衽,语气恭谨而疏离:
“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全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
她避开了那份不易察觉的温柔,将功劳归于帝王与将士。
楚晏兮眸中的光芒几不可察地黯淡了一瞬。
她看着沈疏桐,又看了看她身旁神色如常的顾清泫,那些关于他们“相处融洽”的风闻再次浮上心头,让她心口一阵憋闷。
隆重的迎接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赏赐,褒奖,群臣的恭贺……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完美,那么的君臣相得。
然而,只有身处其中的两人知道,这盛大的欢迎场面之下,暗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沈疏桐知道,她的“刀”已经举起。而楚晏兮隐隐感觉到,某种她一直害怕失去的东西,正在悄然滑向深渊。
归京,不是荣归,而是另一场更为残酷战役的开始。
那无形的刀刃,已悬于心头,只待时机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