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边塞的寒风如同刀子,刮得人脸颊生疼。
沈疏桐起身,并未穿着显眼的丞相官袍,而是一身普通的青色棉袍,外罩那件玄色狐裘,如同一个寻常的文人,悄然出现在云州城内的官设粥棚附近。
年关将近,又逢大雪,城中一些贫苦人家和流落至此的难民日子愈发艰难。
官府设了粥棚,但粥水稀薄,勉强吊命而已。沈疏桐并未惊动当地官员,只是默默观察着排成长队、面黄肌瘦的百姓,看着他们捧着破碗,眼中是麻木与对一口热食的渴望。
她走到粥锅前,舀起一勺看了看,眉头微蹙。负责施粥的小吏见其气度不凡,虽不识得,也不敢怠慢,忙解释道:
“这位官人,粮仓吃紧,又要优先供应军需,这……已是尽力了。”
沈疏桐未置可否,转身对随行的护卫低语几句。不过半个时辰,几辆满载着米粮和腌肉的马车便驶了过来,正是她动用自己此行权限和部分私蓄,从邻近州县紧急调拨和购买的。
“从今日起,粥要稠,每人再加半块干粮。”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亲自挽起袖子,拿起粥勺,为排队的百姓舀粥。动作并不熟练,却极其认真。
热气腾腾的稠粥和实实在在的干粮到手,百姓们先是惊愕,随即爆发出阵阵感激之声,甚至有老者颤巍巍地要下跪磕头。
沈疏桐连忙示意护卫扶住,她看着那一张张因温暖食物而焕发出些许生气的面孔,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巡查完城墙防务,沈疏桐拐进了城内的伤兵营。这里收容着此前与狄族小股部队冲突中受伤的士兵,气味并不好闻,呻吟声时有传来。
军医正忙得脚不沾地,见到丞相亲至,慌忙要行礼。沈疏桐摆手制止,径直走向那些躺在通铺上的伤兵。她仔细查看他们的伤势,询问军医药石是否充足,可有何难处。
一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兵,腿部受了箭伤,化脓高烧,意识模糊间,喃喃喊着“娘”。
沈疏桐在他铺位前蹲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滚烫。她眉头紧锁,对军医道:
“用我带来的解毒退热散,务必保住他的腿,和命。”
她带来的药材,多是御赐和精心挑选的精品,效果远非边关普通药材可比。军医连忙应下。
沈疏桐又走到另一个断了胳膊的老兵面前,老兵认得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她轻轻按住他,
“无妨,安心养伤。”
她看了看他那空荡荡的袖管,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银锭,塞到老兵枕下,
“年关难过,给家里捎个信,添置些东西。”
老兵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泪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沈疏桐拍了拍他完好的那只手臂,没有再多言,转身走向下一个伤兵。她并非滥施恩惠,只是见不得这些为国流血的将士,落得如此凄凉的境地。这些细微处的体恤,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更能凝聚军心。
得知丞相在云州,附近关隘的一些年轻将领难免有不服气的,觉得文臣终究是文臣,懂什么行军打仗?便有人撺掇着,想在演武场上“请教”一番。
沈疏桐听闻,并未动怒,反而应下了。
午后校场,寒风依旧。
几位自恃勇力的将领轮番上阵,比试弓马骑射。沈疏桐一身利落骑装,并未动用内力,只凭着实打实的技巧与精准的眼力,移动靶箭无虚发,骑术灵动如狐,竟将那几个挑衅的将领都比了下去,赢得满场兵士震天的喝彩。
她收弓立马,目光扫过那些面露愧色又带敬佩的将领,声音清越:“匹夫之勇,可为先锋,难为统帅。为将者,当知天时,察地利,懂人心,善谋略。望诸位日后,多读兵书,勤练战阵,方不负一身武艺,不负陛下重托,不负身后百姓。”
一番话,既展示了实力,又点拨了方向,令那些原本心存轻视的将领心服口服,纷纷抱拳称是。
处理完公务,偶有闲暇,沈疏桐也会只带一两名护卫,漫步在云州城的街市上。
边城的集市不如京城繁华,货物也粗糙许多,却别有一种鲜活的生命力。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
她在一个小摊前停下,卖的是各种兽皮和手工鞣制的皮革。
她拿起一块质地柔软、处理得相当不错的羔羊皮,想起楚晏兮那双手,冬日里总是容易冰凉……这个念头刚起,她便是一怔,随即有些狼狈地将皮子放下。
她在想什么?竟会下意识地想为那人挑选东西。
护卫不明所以,只当丞相看不上。
沈疏桐敛起心神,目光落在旁边一盒做工粗糙却带着边塞野趣的木雕小玩意儿上,想起楚晏兮小时最爱这些小木雕,买了一个,拿在手中。
边关的夜晚,总是格外寂静,唯有呼啸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刁斗之声。驿馆的房间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沈疏桐坐在灯下,面前是厚厚的文书。
她需要将巡边所见所闻,防务得失,将领优劣,民生疾苦,以及她对伙国、狄族局势的最新判断,整理成详细的奏章,呈报京城。
这并非易事,需要耗费大量心神。
烛火摇曳,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偶尔倦极,她会抬手揉揉眉心,目光瞥见放在桌角的那枚梅香小锦囊,清冷的香气似乎能让她清醒几分。
她会想起京城,想起那高墙深宫,想起那人此刻是否也还在灯下批阅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奏章?
心绪,便在这静谧的边城深夜,飘向了遥远的东方。
边城的日子,是具体的,是充满烟火气的。它不像朝堂之上那般波谲云诡,却更直接地关乎生死温饱。
在这里,沈疏桐不仅是运筹帷幄的丞相,也是体察民情的官员,更是能与将士同甘共苦的同行者。
这些日常的点滴,如同细流,悄然洗涤、沉淀着她的心境,也让那名为“责任”的担子,变得更加真实而沉重。
归期已定,归心渐起。
这边城日月,将成为她记忆中另一幅难以磨灭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