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的冰面,是由一桩不大不小的政务打破的。
年关将至,依照旧例,需派遣钦差巡视各地,慰问边军,犒赏将士,同时督察吏治,以防年节前后滋生懈怠贪腐。
往年此事多由德高望重的宗室或重臣担任,但今年情况特殊,伙国虽退,狄族虎视,朝中需有核心人物坐镇。
朝会之上,楚晏兮提出此事,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了始终垂眸不语的沈疏桐身上。
“丞相,”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无波,“依卿之见,此次巡边,何人堪当此任?”
这是多日来,女帝第一次在朝堂上直接询问沈疏桐的意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聚焦过来。
沈疏桐心头微震,面上却不露分毫,她出列,躬身行礼,声音是一贯的清冷沉稳:
“回陛下,巡边之事,关乎军心吏治,责任重大。臣以为,或可从几位素有清望的御史中丞,或熟悉边务的兵部侍郎中遴选。”
她顿了顿,补充道,
“只是顾侍郎尚未返京,兵部人选或需斟酌。”
她给出了稳妥的建议,并未毛遂自荐,也未刻意回避,仿佛只是纯粹就事论事。
楚晏兮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的、看不出情绪的眼睫,看着她紧抿的、线条优美的唇。
这几日的冷落,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堪为栋梁的模样。可不知为何,楚晏兮却觉得,她似乎比之前更清瘦了些。
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她知道,那日的“考虑”和随后的冷待,自己带着赌气的成分,也存了试探的心思。如今看来,这人也并非真的全无感觉。
“丞相所言有理。”
楚晏兮缓缓开口,目光并未从沈疏桐身上移开,
“然,此次巡边,非比寻常。狄族动向不明,边关需强力震慑,慰军需显朝廷诚意,查吏需雷霆手段。寻常官员,恐难当此重任。”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孤意已决,此次巡边,由丞相沈疏桐亲自前往。”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沈疏桐都蓦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
派丞相离京巡边?这在以往并非没有先例,但在如今这个敏感时期,女帝此举是何用意?是信任?是进一步的疏远?还是……?
楚晏兮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也包括沈疏桐那一闪而过的惊讶。她继续道:
“丞相文武兼备,威望素着,由你亲自前往,方能彰显朝廷对边关将士的重视,亦能实地勘察狄族虚实,协调各方,应对突发之变。京中政务,孤自会与各部商议处置,丞相可安心前往。”
理由充分,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处。
沈疏桐迅速压下心中的波澜,女帝此举,确实出乎她的意料。是信任吗?或许。
但更深层的,她隐约感觉到,这或许也是一种……“流放”?将可能影响她决策、扰乱她心绪的人,暂时支离京城?
无论缘由为何,于公于私,她都无法拒绝。
“臣,”沈疏桐深深一揖,声音坚定,“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
圣旨既下,丞相府立刻忙碌起来。筹备行装,调派随行人员,交接手头公务……沈疏桐几乎是连轴转,将离京前的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
出发前一日,天色阴沉,似乎又将有一场大雪。沈疏桐终于将最后一份需要移交的文书整理完毕,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一片空茫。
此去边关,路途遥远,归期未定。京城种种,那人的喜怒哀乐,似乎都将被隔绝在关山之外。
就在这时,府中管事来报:
“大人,宫中来人,说是陛下有物赐下。”
沈疏桐微怔,整理了一下衣袍:
“请。”
来的是一名中年内侍,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捧着一个紫檀木盒。内侍笑容恭敬:
“丞相大人,陛下知您明日便要启程巡边,特赐下御寒之物,以表体恤。”
盒子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玄色狐裘大氅,毛色油光水滑,一看便知是极品。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巧的锦囊,不知内装何物。
“陛下说,边关苦寒,风雪尤甚,请丞相务必保重身体。”
内侍传达着口谕。
沈疏桐看着那件狐裘,心中五味杂陈。她认得,这是去岁东北进贡的雪狐皮所制,极为珍贵稀有,总共也不过两三件。楚晏兮自己似乎都未曾上身几次。
她这是在……关心她吗?
以这种迂回的、不露声色的方式。
“臣,叩谢陛下恩典。”
沈疏桐对着皇宫方向,郑重行礼。她接过木盒,指尖拂过那柔软温暖的狐裘,冰封许久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内侍离去后,沈疏桐独自在书房中,打开了那个锦囊。里面并非什么稀罕物事,只是一些品质极好的金疮药、解毒丹和安神的香料,都是行军在外可能用到的。东西虽寻常,这份心意却……
她拿起那个装着安神香料的精致小香囊,凑近鼻尖,闻到一股清冽恬淡的梅花冷香。这香气……并非宫中常用的龙涎或瑞脑,反而像是……她心中一动,像是御花园中那几株老梅的味道。
梅园……她果然常去。
是因为那日的暖阁相处?还是仅仅因为喜欢梅花?
沈疏桐握紧了手中的香囊,那清冷的梅香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悄然渗透进她紧绷的心神。连日来的疲惫、压抑、以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情绪,似乎都被这淡淡的香气抚平了些许。
她将香囊小心收起,连同那件狐裘,一并放入行装之中。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风雪暂歇。沈疏桐一身轻便的骑射服,外罩御赐的玄色狐裘,墨发束起,更显身姿挺拔,容颜清绝。
她于相府门前,正准备翻身上马,却见一骑快马自长街尽头疾驰而来。
马蹄声近,来人勒住缰绳,竟是女帝身边的暗卫统领。
“丞相大人,”
暗卫统领利落下马,拱手道,“陛下有口谕。”
沈疏桐心中微凛,示意左右稍候。
暗卫统领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仅容她一人听见:
“陛下说,‘边关之事,孤信丞相。京城之事,丞相勿念。望……早日归来。’”
口谕传完,暗卫统领便不再多言,再次拱手,转身上马,绝尘而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疏桐却怔在了原地。
“边关之事,孤信丞相。”——这是公事上的绝对信任。
“京城之事,丞相勿念。”——这是让她不要担忧朝中可能因她离去而生的波澜,亦或是……让她不要挂心那“考虑”中的和亲?
而最后那句“望……早日归来”,那短暂的停顿,那未尽之语……其中蕴含的意味,让沈疏桐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她站在原地,风雪初霁的寒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狐裘的毛领,带来刺骨的凉意,可心口处,却因为那句口谕,隐隐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这算……缓和吗?
以这种无声的、仅有彼此才能意会的方式。
她抬起头,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那重重宫墙。良久,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利落地翻身上马。
“出发。”
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启动,向着城门方向而去。玄色狐裘在微弱的晨光中,划过一道沉静的弧线。
或许前路依旧迷茫,关系依旧如履薄冰。但这一件狐裘,一袋香料,一句口谕,如同暗夜中的微光,梅香暗渡,终究是在那坚冰之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不容忽视的裂痕。
心狱仍在,但或许,已非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