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疏桐离去后,御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炭火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冰冷与压抑。
楚晏兮维持着靠在龙椅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那双总是流转着妩媚与威仪的桃花眼,此刻空洞地望着穹顶繁复的彩绘,仿佛失去了所有神采。
沈疏桐最后那番“因私废公”、“授人以柄”的言论,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不仅击碎了她方才那带着赌气意味的试探,更将她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也彻底冻结。
“陛下当为天下表率……”
“万不可因私废公……”
字字句句,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是啊,她是皇帝,是天下人的表率,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她不能有私情,不能有偏爱,更不能……爱上自己的丞相,一个同样身为女子的臣子。
这沉重的冠冕,这冰冷的龙椅,早已将她所有的任性、所有的渴望,都禁锢在了这四方宫墙之内。
可是……心要如何控制?
那些与沈疏桐相伴长大的岁月,那些她在朝堂上为她据理力争、化解危机的瞬间,那些偶尔从她冰冷面具下泄露出的、转瞬即逝的温柔……早已如同藤蔓,深深扎根于她的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她的气息。
“阿疏姐姐……”
她闭上眼,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与无力,
“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是做一个完美的、没有私情的帝王,眼睁睁看着她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形同陌路?还是不顾一切地去靠近,哪怕可能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让她们都成为史书上的笑话?
无论哪种选择,都让她痛彻心扉。
丞相府,书房。
沈疏桐同样心绪难平。她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章,墨迹已干,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楚晏兮那双带着委屈、挑衅,最终归于失望和疲惫的桃花眼。还有她那句近乎直白的质问——
“那若是朕,也想效仿顾侍郎,不拘这‘私事’呢?”
她知道,她的小陛下,是真的难过了,也是真的……快要被这无形的枷锁逼到极限了。
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一次比一次冰冷的回应,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她何尝愿意如此?天知道,在御花园那一刻,在那暖阁之中,她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回应那近在咫尺的温暖,不去沉溺在那双盛满情愫的眼眸里。
她也想不顾一切。
也想如顾清泫那般,抛下所有顾忌,只为一人奔赴。
可她不能。
她是沈疏桐,是受先帝托孤、辅佐幼主的丞相。
她的身上,系着的是楚晏兮的江山稳固,是大晏的国祚绵长。她们的身份,是横亘在彼此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若她放纵自己的私情,将来史笔如铁,会如何书写楚晏兮?一个被女丞相魅惑的昏君?她们之间不容于世的感情,又会成为多少政敌攻讦楚晏兮的利器?
她绝不能让自己,成为楚晏兮帝业上的污点与弱点。
这心狱,是她心甘情愿画地为牢。所有的痛,所有的挣扎,都由她一人承受便好。
沈疏桐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她拿起笔,蘸饱了墨,试图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政务上。笔尖落下,却只在宣纸上洇开一团浓黑的墨迹,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
接下来的几日,朝堂之上,女帝与丞相之间,维持着一种极其微妙而又脆弱的平衡。
楚晏兮不再有任何超出君臣之礼的言行,甚至刻意减少了与沈疏桐的眼神交流。
她处理政务时更加雷厉风行,决策果决,仿佛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国事之中,用繁忙来麻痹自己那颗无处安放的心。
只是那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与冰冷。
沈疏桐则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埋藏,表现得比以往更加冷静、克制。
她依旧是那个算无遗策、兢兢业业的丞相,将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应对伙国使者最后的“参观”活动,还是处理各地呈报上来的政务,都显得游刃有余。只是,那清冷的面容似乎更加消瘦了些,眼底的青色也愈发明显。
两人在朝堂上配合依旧默契,一个提出方略,另一个便能迅速补充完善,仿佛心意相通。可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默契之下,是怎样一片汹涌的暗流与无法言说的痛楚。
这诡异的平静,直到伙国使者离京前夜的送别宴席上,被再次打破。
依旧是麟德殿,依旧是灯火辉煌,歌舞升平。但经历了之前演武风波和后续的暗流涌动,这场宴席的气氛,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伪与压抑。
楚晏兮高坐御座,一身明黄龙袍,威仪万千,接受着使臣的敬酒与告别之词。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过于热络,也不失天朝风度。
宇文皓依旧是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仿佛之前的所有不愉快都已烟消云散。他举杯向楚晏兮和沈疏桐敬酒,言辞恳切,表达着对两国和平的期许。
“陛下,丞相,明日我等便要返回故国了。此次前来,见识了大晏的繁荣强盛,陛下的英明睿智,丞相的文武全才,实在令本王叹服。”
宇文皓笑容可掬,目光在楚晏兮和沈疏桐之间转了转,话锋忽然一转,带着几分看似真诚的感慨,
“尤其是陛下与丞相,君臣相得,默契无间,真乃千古佳话,令本王羡慕不已啊。”
这话听起来是赞美,可落在知情人耳中,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与刺探。
楚晏兮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面上笑容不变:
“王子过誉了。丞相是国之柱石,孤自然倚重。”
沈疏桐亦垂眸,语气平淡:
“臣愧不敢当,唯有竭尽全力,报效陛下,不负皇恩。”
宇文皓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放下酒杯,状似随意地拍了拍手。
殿外立刻有伙国随从抬上数个沉重的礼箱。
“陛下,临别之际,本王备下些许薄礼,聊表心意,还望陛下笑纳。”
宇文皓说着,示意随从打开礼箱。
只见箱中珠光宝气,尽是些奇珍异宝、皮毛药材,虽珍贵,却也寻常。然而,当最后一个稍小的礼箱被打开时,殿内却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呼。
箱内并非金银珠宝,而是整整齐齐摆放着十余卷画轴。
宇文皓亲自取出一卷,当众展开。画上所绘,竟是一位身着伙国贵族服饰的绝色女子,在月下抚琴,姿容秀丽,气质脱俗。
“陛下,”
宇文皓指着画中女子,笑容意味深长,
“此乃我伙国最负盛名的才女,亦是本王的王妹,灵犀公主。公主自幼仰慕中原文化,精通琴棋书画,更兼性情温婉,蕙质兰心。”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楚晏兮,
“王妹久闻陛下威名,心生倾慕,曾言非英雄不嫁。本王临行前,王妹特意作画十余幅,命本王带来,献于陛下。若陛下不弃,我伙国愿以三座城池为聘,求娶陛下,缔结两国秦晋之好,从此共掌天下,岂不美哉?”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如果说之前提出将二王子送来和亲,是妄图安插眼线,那么此刻,伙国竟是直接提出了“求娶”女帝!
并且是以三座城池为聘!这已不仅仅是和亲,更是赤裸裸的政治联姻和领土诱惑!
其野心,昭然若揭!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到了御座之上的楚晏兮身上,等待着她的回应。也有不少人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了站在百官之首的沈疏桐。
楚晏兮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伙国……竟敢如此!将她当作了可以交易、可以谋取利益的物件吗?还共掌天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股怒火从心底窜起,几乎要冲破她的理智。然而,就在她即将发作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站在下方的沈疏桐。
沈疏桐依旧垂眸而立,面容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可楚晏兮却清晰地看到,她那只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瞬间紧握成拳,用力之大,连袖口的布料都绷紧了几分。
她在克制。
她竟然还在克制!
在这种时候,在别人公然提出要“求娶”她楚晏兮的时候,她沈疏桐,竟然还能如此冷静?!
那刚刚因为愤怒而灼热起来的心脏,仿佛被瞬间浸入了冰水之中,刺骨的寒意蔓延开来,将所有的怒火都冻结成了失望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凉。
她是不是……真的丝毫不在意?
楚晏兮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她在这里为了她们之间那点微乎其微的可能而痛苦挣扎,而对方,却似乎早已将她们的关系,牢牢限定在了“君臣”的框架内,不容逾越半分。
既然如此……
楚晏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痛楚与冰冷,脸上重新绽开一抹慵懒而威仪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她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杯,目光扫过那幅所谓的“灵犀公主”画像,语气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玩味:
“哦?三座城池?伙国倒是大手笔。”她顿了顿,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红唇微启,吐出的字眼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沈疏桐的耳畔:
“此事……听起来,倒也有趣。容孤,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