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十四年春,积雪初融。
紫禁城迎来了新朝第一个早朝。寅时三刻,楚晏兮端坐龙椅,十二旒冕冠下的眉眼尚带稚气,却已有了帝王的威仪。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话音未落,兵部尚书出列:“陛下!北疆八百里加急!突厥可汗亲率五万铁骑犯边,已连破三城!”
朝堂顿时哗然。楚晏兮下意识望向珠帘后——沈疏桐一袭绛紫朝服,正垂眸批阅奏折,仿佛未曾听见急报。
“众卿有何良策?”小女帝稳住声音问道。
武将队列中立即有人请战:“臣愿率三万精兵驰援!”
“三万?至少需五万!” “粮草从何而来?” “不如先议和...”
争论声中,珠帘轻响。沈疏桐执象牙笏出列,朝堂瞬间寂静。
“陛下。”她声音清冷如碎玉,“突厥此次犯边,意在试探新君。”
楚晏兮端正坐姿:“镇国公主有何高见?”
“其一,立即调陇右军驰援,人数不必多,一万精骑足矣。” “其二,开放河西马市,以盐茶换突厥战马。” “其三——”她微微抬眸,“请陛下亲书国书,斥其背盟。”
朝臣哗然:“一万骑兵岂非送死!” “马市岂可轻开!” “国书太过冒险...”
楚晏兮却道:“准奏。镇国公主即刻拟旨。”
退朝钟响,小女帝快步追上正要离去的沈疏桐:“阿疏姐姐为何只要一万骑兵?”
少年丞相驻足回身:“陛下可记得《孙子兵法》虚实篇?”
“敌众我寡时,当避实击虚...”楚晏兮恍然,“陇右军善骑射,最适合突袭!”
沈疏桐眼底掠过赞许:“还有呢?”
“开马市是缓兵之计!让突厥人以为我们畏战!” “还有?” 小女帝蹙眉思索,忽然眼睛一亮:“国书!是让突厥可汗以为主力在后!”
沈疏桐终于露出极淡的笑意:“陛下圣明。”
午后暖阳透过菱花窗,在紫檀案上投下斑驳光影。
“这里错了。”沈疏桐执朱笔圈住奏折某处,“赈灾银两数目不对。”
楚晏兮凑近细看:“可是与户部账目对得上呀?”
“看墨迹。”丞相指尖轻点数字,“‘万’字墨色较深,是后来添笔。实际应是三千两,被人改作三万两。”
小女帝倒吸凉气:“他们怎敢!”
“所以陛下要学会——”沈疏桐执起她的手,在废纸上写下“察”字,“察微知着。”
楚晏兮忽然嗅到淡淡血腥气:“阿疏姐姐的伤又裂开了?”
“无妨。”沈疏桐面不改色地换了个坐姿,继续批阅奏折,“今日还有二十七本要看。”
戌时三刻,宫灯初上。沈疏桐执木剑立于庭中,肩头微微洇出血色。
“手腕抬高三分。”她轻点楚晏兮的肘关节,“剑不是刀,要靠腕力。”
小女帝气喘吁吁:“练这个有什么用?孤有侍卫保护。”
“陛下。”木剑突然抵住她喉间,“若那日臣不在呢?”
楚晏兮怔住。月光下,沈疏桐的脸色苍白如纸,心口的伤显然还在作痛。
“臣教陛下这些,”她收起木剑,“不是真要陛下上阵杀敌。”
而是让你有自保的底气——这句话没说出口,但楚晏兮懂了。
子时更鼓响过,楚晏兮抱着奏折溜进丞相值房。
沈疏桐正在换药,雪白中衣半解,心口伤痕狰狞。见小女帝进来,她迅速拢好衣襟:“陛下不该来此。”
“这道奏折说该选秀了。”楚晏兮假装没看见血迹,“让孤早日诞下皇嗣。”
沈疏桐系衣带的手顿了顿:“陛下怎么想?”
“孤觉得...”小女帝凑近她耳边,“他们想往宫里塞人监视朕。”
烛火噼啪作响。沈疏桐凝视她片刻,忽然取过奏折投入炭盆。
“镇国公主这是做什么?”
“教陛下第二课——”火光照亮她清冷侧脸,“有些奏折,不值得批。”
五日后,捷报传来:陇右军奇袭成功,突厥退兵三百里。
楚晏兮正在用早膳,忽见沈疏桐疾步而来:“陛下今日所有饮食,皆需试毒。”
“怎么了?” “长公主府昨夜宴请御厨总管。”沈疏桐亲自银针试毒,“臣建议陛下,今日‘突发胃疾’。”
果然,午时便有御史弹劾镇国公主“专权跋扈”,甚至拿出沈疏桐烧奏折的“罪证”。
楚晏兮按约定装病卧床,听着前朝喧哗,小声问珠帘外的沈疏桐:“阿疏姐姐不怕他们真治你的罪?”
“陛下,”帘外人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臣若是怕,早就死了一百次。”
惊雷炸响的刹那,楚晏兮从噩梦中惊醒。
龙榻边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窗外暴雨如注。她赤着脚跳下床榻,甚至来不及披衣,凭着直觉冲向值房——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她梦见沈疏桐心口的伤再度崩裂,鲜血染红了整个太极殿。
值房内没有点灯。借着闪电的刹那白光,她看见沈疏桐蜷缩在榻边,面色苍白如纸,手指死死揪着心口衣襟,呼吸急促而破碎。
“阿疏姐姐!”楚晏兮扑跪在榻前,触到的手冰冷得吓人。
“药...”沈疏桐吃力地指向书架暗格,“白色...瓷瓶...”
楚晏兮手忙脚乱地摸索,指尖终于触到冰凉的瓷瓶。倒药丸时她的手抖得厉害,沈疏桐已经无法吞咽,她只得将药丸含在口中嚼碎,小心渡到对方唇间。
苦涩的药味在唇齿间蔓延,沈疏桐的呼吸渐渐平稳,却仍然攥着她的衣袖不放:“别告诉...任何人...”冷汗浸透的寝衣紧贴着身躯,“尤其是...太医...”
雷声轰鸣中,楚晏兮借着烛光仔细查看——确实是心口那道旧伤在作痛。伤痕周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怎么会这样...”她指尖轻颤着触碰伤处周围,“太医不是说已经快痊愈了吗?”
沈疏桐偏过头咳嗽,肩头微微发抖:“前日...批奏折到子时...可能牵扯到了...”
楚晏兮忽然想起什么:“是不是那日替孤挡箭时,箭头上...”她不敢再说下去,那日沈疏桐为她挡下的箭矢,太医确实说过可能淬了毒。
“无妨。”沈疏桐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小女帝死死按住。
“别动!”楚晏兮赤脚踩在冰冷地砖上,龙纹寝衣被雨水打湿,“孤这就传太医!”
“不可!”沈疏桐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若让朝臣知道臣旧伤未愈...”她喘了口气,“那些虎视眈眈的人...”
楚晏兮明白了。如今朝局未稳,若让人知道镇国公主重伤在身,那些暗处的势力必定会趁机发难。
窗外雨声渐歇,晨光微露。楚晏兮默默取来干净寝衣,小心地为她更换。当看到心口那道狰狞的伤疤时,她的手指微微发抖。
“很丑吧。”沈疏桐忽然轻声说。
楚晏兮摇头,指尖轻轻抚过疤痕:“这是阿疏姐姐护着孤的证明。”她低下头,将脸颊贴在那处伤疤旁,“是世上最好看的勋章。”
沈疏桐的身子微微一僵。心跳隔着衣料传来,一声声敲在楚晏兮耳畔。
“陛下...”
“孤命令你,”楚晏兮抬起头,泪痕未干的眼睛亮得惊人,“以后不许再这样拼命。”
沈疏桐望着小女帝通红的眼眶,忽然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好。”
晨光彻底穿透云层时,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楚晏兮迅速为沈疏桐盖好锦被,才扬声道:“进。”
宫女捧着朝服入内,见状惊呼:“陛下怎么赤脚...”
“传孤旨意。”楚晏兮站在榻前,用身子挡住虚弱丞相,“即日起,镇国公主需静养三日,所有奏折送孤寝宫批阅。”
她弯腰拾起滚落的药瓶,紧紧攥在掌心。
“还有...”目光掠过榻上人苍白的睡颜,“告诉太医院——” “若治不好镇国公主的心疾,孤就让他们都去守皇陵。”
宫女吓得跪地不敢抬头,因此没能看见小女帝俯身时,落在丞相额间那个带着泪意的轻吻。
雨过天晴,檐角滴落的水珠敲打着青石板。楚晏兮坐在榻边,执起沈疏桐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
“听见了吗?”她轻声说,“这是圣旨。”
三日后突厥国书至,称愿永结同盟。
楚晏兮在庆功宴上偷溜出来,却看见沈疏桐独自站在梅树下饮酒。
“陛下不该离席。”
“阿疏姐姐早知道会有今日,是不是?”小女帝盯着她心口,“那道伤...是算准了位置受的?”
沈疏桐默然饮酒。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镀了层银边。
“让孤猜猜。”楚晏兮向前一步,“你有心疾,所以特意选最危险却不会致死的位置受伤。让所有人看见你为孤舍命,让孤不得不倚重你——”
酒杯突然碎裂。沈疏桐反手将她按在梅树上,眼底第一次露出厉色:“陛下觉得,臣在算计你?”
朱红梅瓣簌簌落下,沾满二人肩头。
“若是算计,”她声音喑哑,“臣该让那一刀再深三分,好永远拴住陛下。”
楚晏兮看见她掌心被碎片割出的鲜血,忽然哭了:“那你为什么...总不要命似的...”
沈疏桐松开手,轻轻拭去她眼泪:“因为从陛下五岁那年,在雪地里递给臣半个馒头起——”
“臣的命,就是陛下的了。”
宫灯渐次熄灭,唯有梅树下的两个身影依偎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