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街角处的烧烤摊开始喧闹起来。几张简易的方折叠桌,搭配着陈旧却干净的塑料凳,虽不精致,却有着独特的烟火气。
烧烤架上,炭火正旺,通红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摊主熟练地将食材一一放上烤架,手中的刷子上下翻飞,刷上一层层酱料,洒上一层层干辣面和孜然粉,伴随着“滋滋”的声响,香辣气迅速弥散开来。
王国璋和柳女坐在一个不起眼角落的方桌旁,边吃边聊着天。
“大叔,今天下午做头部核磁,不禁让我想到了在侗乡的日子,那是不堪回首的,更是永不磨灭的记忆。”
柳女浅蓝色的眼睛,迷惘了,她眼前浮现出孩提时代她在侗乡的苦难岁月一一
小柳女被外公接回了侗寨。
妈妈为救女儿命丧车轮,父亲是谁?没人知道。
外公住在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天砥县青溪镇,这是个“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地方,境内沟壑纵横,山峦延绵,重崖叠峰,古木参天。
山坡下有三间侗族式的吊脚楼,坐西向东,正屋建在实地上,厢房除一边靠在实地和正房相连,其余三边皆悬空,靠柱子支撑。
吊脚楼有些年份了,很破旧,墙面斑驳,苔藓丛生,木窗歪斜,大青石板铺的廊台都磨出了光亮,这就是张琴从小生长生活的地方。
除外公外婆外,家里还有一个小男人,叫小军,他是张琴的弟弟,小柳女应该喊他舅舅,侗语叫“竹”。
小柳女的皮外伤和挤压伤已治好,被外公放在吊篮里,吮吸着手指头,安静地睡着。
张父四十多岁,个头不高,体型瘦小,常年的劳作,腰略弯,小时也上过几年学堂。
此刻,他坐在竹椅上,第五遍看着女儿的信。
张琴给父母的信和工作证放在衣袋里,作为遗物,交警中队交给了张父。
交警也是通过工作证联系到了单位,又拍发电报联系上张父的。
张父先接到的是女儿的电报,电报请老夫妻俩去广西梧州市,有事商量。
满怀高兴喜悦正收拾东西时,交警中队请他前去处理交通事故的电报又到了。
张父一遍没看完,就昏死过去。
他含辛茹苦养大的张琴,是本寨子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侗族女儿,又当了检察官,他引以为荣、引以为豪!谁知竟先他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
看到躺在儿童医院病床上的小柳女时,这位善良的山里汉子,什么都明白了,他了解并懂得女儿,他不怪女儿。
接过交警递过来的信封后,他老泪纵横,手颤抖着打开了信:
【补(父)、乃(母)二老:
这些话本想当面对你们说,但就怕讲不出口,想想,还是写封信吧。
我爱上了一个人,他是我一生唯一的爱,孩子就是我和他爱情的结晶。
孩子叫柳女,其他的请原谅我暂时不告诉你们,等他一年后娶我时,我会将一切都讲给你们听。
他那边暂时没办法把孩子领过去,我这边也不能公开带,只有麻烦二老暂时帮助养育了。
我知道,我给你们丢人了,对不起!但请二老不要责怪两个真心相爱的人!”
不孝腊乜(女儿)张琴敬上】
张父边看信边回忆,小军跑了进来:“补(父),辣款(外甥)呢?”
父亲努了努嘴:“睡觉咧。”
小军蹑手蹑脚走到吊篮旁,看着小柳女嘟着嘴,呼呼地睡着。小军轻轻地抚摸了下小柳女婴儿肥的脸,咧开嘴笑了。
侗族人有母系社会的遗风,过去认母不认父,在人们的潜意识里,都把姐姐妹妹的孩子视为己出。
这个比小柳女大四岁的舅舅,把小柳女当成了妹妹,两个人打破了尊卑界限,成了一对玩伴。
阿叠(外婆)怀里抱着一筒上海麦乳精、一筒飞鹤奶粉走了进来。她俯下身看了眼柳女,将东西放在了竹柜子上。
“托寨老在县城买的麦乳精、奶粉,老倌,别忘了记个账。”
“好,我来记。”张父将女儿的信装进信封,将它轻轻放进一个木盒子里。
“对了,小军想吃肉了,跟我闹几回了。”张父心疼地说。
“家里哪有钱买肉呀?小柳女的钱不能动,那是姑巴(女儿)用命换的。这个钱,留着养柳女,长大后她还要上学堂。”阿叠(外婆)眼圈红了。
“老倌,我给小军冲一碗麦乳精吧,他从小到大都是喝米汤,还没喝过麦乳精呢,儿子才四岁呀!”阿叠(外婆)眼睛从湿润变成了泪水。
冲好了麦乳精,阿叠(外婆)走到吊脚楼走廊上,向外喊着小军。
小军兴冲冲跑了进来:“乃(母亲),什么事?今天要吃肉吗?”
母亲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小军,家里没钱买肉,今天乃(母亲)让你尝尝麦乳精。”
“什么是麦乳精呀?”
“又香又甜又好喝的糖水,比甘露都好喝!”说完,将冲好的麦乳精端给了儿子。
小军兴奋地先用鼻子闻了闻,这么香?他迫不及待地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一口刚咽下,他立马放下了瓷碗:“乃(母亲),这是给辣款(外甥女)喝的,我不能喝,我已经长大了,辣款(外甥女)正在长身体呢!”
听到儿子的话,母亲心疼地抽泣了起来。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小军,已经给你冲好了,你就尝尝鲜吧。”
“补(父亲),我不能喝,留着给小柳女喝。”说完,小军依依不舍望着碗里剩下的麦乳精,跑了出去。
……
依靠张琴的抚恤金和车祸赔偿金,张父张母含辛茹苦,把小柳女拉扯到了五岁。
小军始终担负着“好哥哥”的角色,带小柳女玩耍,和小柳女去山溪捉鱼,教她唱山歌,哄她睡觉。
这天,天上一团团乌云翻滚,低垂到了山顶,但太阳光却时不时地又从云团的缝隙里露出来。
小军认为是多云天,为了给小柳女加强营养,便带她去溪边抓鱼。
正忙乎中,远处隆隆的雷声响起,西边“咔……”一个炸雷落地,震得两人一抖。
树枝状的闪电,穿过云层,从天空直劈近处的山头。
贵州受大气环流及地形等影响,气候呈多样性,“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
上游虽突降暴雨,但小军和小柳女所在的小溪并没下雨。
“哗哗哗”的吼声传来,瞬时上游冲下来一股山洪,带着树枝树叶泥土,直向小溪扑过来。
蹲在小溪边看小军抓鱼的小柳女,猝不及防,随着脚下泥土的坍塌,跌进了溪水里。
“竹(舅),快救我!”小柳女惊慌害怕地喊道。
小军也被冲得一个踉跄,差点被山洪卷走。
看见“妹妹”在山洪中一起一伏,小军拼命地顺着溪边往下游跑。
跑到一个弯道处,他拿起溪边的断树枝,看到上面漂来的小柳女,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树枝插进溪中,挡住了小柳女。
紧接着,他跳入溪水中,趁着水头打弯减弱了冲力的时机,用稚嫩的力气奋力把小柳女推上了岸。
“兄妹俩”紧紧抱在一起,然后又瘫软地坐到了地上。
“小柳女……小军……你们在哪?”
随着呼喊声,张父寻找了过来。
看到浑身湿透的两个孩子瘫坐在地上,张父惊骇地跪在地上,他一手拥搂着一个孩子,放声大哭:“我的腊(孩子们)呀,你们要是被山洪冲走了,我也不活了!”
乌云更低垂了,似乎伸手就可触到。望着这祖孙三代相依为命的场景,云儿也将自己化成了雨滴,泪洒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