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坤粗壮的眉毛拧成了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油腻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盯着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花瓷罐,又抬眼看向何有才那张故作轻松的脸。
“才少爷,您别拿兄弟开涮。
谁不知道最近任家迁坟闹得沸沸扬扬?那棺材里躺的,可是任威勇!”
何有才端起凉了的茶水,掩饰性地呷了一口,放下杯子时,脸上挤出几分故作轻松的假笑:
“知道就好。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祖上跟任家有点陈芝麻烂谷子的过节。
他们现在把任威勇那老东西供在义庄,等着风光大葬?哼,老子心里不痛快!”
为了让他们更安心做事,他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带着扭曲的恨意和市侩的精明。
“我也不指望真能把那老腊肉怎么样,林九那老道不是吃素的。
我就是想恶心恶心他们,让他们沾点晦气,把这罐子里的‘好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刷在任威勇那口黑棺材的底板,最不起眼的地方。
让他们沾一身骚,还找不着北,怎么样?简单吧?跟往茅坑里扔块石头差不多!”
“要往林九眼皮底下的那个义庄刷东西?”
阿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才少爷!您这是想让我去摸阎王爷的鼻子啊!林九那是什么人?那是……”
“打住!”
何有才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八块大洋跳了一下。
他脸上那点假笑彻底消失,眼神变得阴鸷而强硬,带着何家管事特有的颐指气使。
“阿坤,你他妈是不是给脸不要脸?
老子花钱雇你干活,不是听你讲古说书,就让你往个死人的棺材上泼点脏东西而已。
又不是让你去掀林九的祖师牌位,也不是让你去偷他义庄一根草,你他妈怕个卵?”
他身体前倾,几乎要怼到阿坤脸上,唾沫星子喷溅:
“你就给句痛快话,十五块大洋,这活儿,你干?还是不干?”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阿坤被他喷了一脸唾沫,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眼中凶光一闪而逝。
但下一刻,他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动作快得像闪电,一把就将桌上那八块大洋全薅进了自己怀里,动作麻利无比,生怕何有才反悔似的。
“干,必须干,才少爷您消消气。”
阿坤陪着笑,声音洪亮,拍着胸脯保证。
“瞧您这话说的,不就是给任家老棺材刷点‘料’,添点堵嘛。
小事一桩,包在兄弟身上,保管给您办得神不知鬼不觉,漂漂亮亮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那青花瓷罐也揽到自己这边,仿佛那是什么宝贝。
其实,自打何有才说出“义庄”两个字,阿坤心里的小算盘就噼啪作响了。
怕林九?当然怕,那老道一双眼睛毒得很,一手道法更是神鬼莫测。
但阿坤在镇上混了半辈子,深知林九的规矩——只要你不是修炼邪术害人的妖道,不是穷凶极恶的歹徒。
被他逮住了,顶多就是一顿皮开肉绽的胖揍,外加捆了送官,绝少有性命之忧。
挨顿打换十五块大洋?这买卖,值,更何况…何家这位才少爷把话说得这么透,要求这么具体,背后站着谁不言而喻。
他阿坤要是不接这活儿,恐怕明天就不是挨揍那么简单了。
背后中七刀,在自家自杀身亡的戏码,这世道还少吗?
何有才见他收了钱和罐子,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鼻子里哼出一股浊气:
“算你识相。”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绸衫。
“记住,手脚干净利索!辰时!义庄!棺材底板!刷匀了!要是出了半点岔子…”
他没说完,只是冷冷地瞥了阿坤一眼,那眼神比刀子还冷。
“您放一百二十个心!”
阿坤拍着胸脯,砰砰作响。
何有才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迈着方步出了包间,连看都没看门口放哨的瘦猴一眼。
门一关,阿坤脸上的谄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混合着贪婪和算计的冷笑。
他掂了掂怀里沉甸甸的大洋,又看了看那邪门的青花瓷罐,朝门外喊了一声:
“瘦猴,走,跟哥吃烧鸭去。”
两人下了楼,阿坤直接甩给伙计几枚铜板:
“伙计,来两只最肥的烧鸭,快点!”
伙计麻利地用油纸包好油光锃亮的鸭子递过来。
阿坤拎着鸭子,带着瘦猴,一头扎进镇子迷宫般阴暗狭窄的后巷里。
七拐八绕,避开偶尔的行人,最后停在一处低矮破败,散发着霉味的茅草屋前。
“笃笃笃。”阿坤敲了敲门,声音不大。
“谁?”门内立刻传来一个警惕的声音,带着粗粝感,同时还有金属摩擦的轻微声响。
“我,阿坤!”阿坤粗声回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眼神锐利如鹰的精瘦脸庞,正是“生哥”。
他手里还握着一把磨得雪亮的柴刀,看清是阿坤,紧绷的肌肉才松弛下来,刀也顺势别到了后腰。
他侧身让开:“二哥?快进来。”
又警惕地扫了一眼阿坤身后拎着一只烧鸭的瘦猴。
“猴儿,外面守着点。”
瘦猴点点头,像个影子般缩回巷子的阴影里。
生哥反手关上门,简陋的堂屋里只有一张破桌两条瘸腿凳。
他提起桌上的粗陶壶,给阿坤倒了碗浑浊的凉水,脸上挤出笑容:
“二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坐坐坐,喝水!”
阿坤没坐,也没碰那碗水,直接把手里油汪汪的烧鸭和怀里那青花瓷罐“咚”地一声撂在桌上,震得破桌子一阵摇晃。
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两块大洋。
“啪”地拍在烧鸭旁边。
“阿生!”
阿坤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
“哥哥有好事益你,天大的好事!”
生哥的眼睛瞬间被那白花花的大洋和油亮的烧鸭吸引,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已经好几天没沾荤腥了。
他强压下渴望,堆起更浓的笑:
“二哥您说,兄弟我最近手头紧得很,底下几个崽子都快饿得啃树皮了,有啥好买卖?”
阿坤大马金刀地在瘸腿凳上坐下,凳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指了指桌上那两块大洋和烧鸭:“喏,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两块,嗯…”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生哥急切的眼神。
“活儿简单!明天辰时,去一趟镇西北边上的义庄。”
“义庄?”
生哥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声音都变了调,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抗拒。
“镇西北边上的义庄?二哥,那可是林九的地盘!就…就这点钱?您这…”
“怂包!”
阿坤不屑地嗤笑一声,打断他,手指用力戳着桌面。
“瞧你那点胆子,又不是让你去跟林九拼命,更不是让你偷他东西,就是让你。”
他指了指那个青花瓷罐。
“把这罐子里的‘粪’,悄悄地,均匀地,刷在义庄停尸房那口最显眼的黑棺材底板上!神不知鬼不觉,刷完就走,这他妈能有多危险?啊?”
他身体前倾,带着蛊惑道:
“要不是看咱们兄弟合作多年,这肥差能轮到你?你这么简单的活还不满意?
要不我去跟雇主说,没一百大洋这活儿没人敢接!好不好?
四块现大洋,一只大肥鸭,就这点屁事,干不干?
不干我立马找别人,有的是人抢着要。”作势就要去收桌上的钱和鸭。
“别别别,二哥,我干,我干。”
生哥急了,一把按住那两块大洋,飞快地揣进怀里,脸上重新挤出讨好的笑容。
这年头能有得做都算烧高香了,哪里还有得挑。。
“您看您,又急,兄弟我就是问问,问问,林九再厉害,他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棺材不是?
这活儿,兄弟接了!保管给您…哦不,给雇主办妥帖!”
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阿坤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拍了拍生哥的肩膀:
“这就对了嘛,阿生,哥哥我什么时候亏待过自己兄弟?有好事,第一个就想到你!”
他站起身。
“这烧鸭,算哥哥请你的宵夜,好好补补,明天精神点!”
他指了指那陶罐。
“喏,粪就在里头。记住,只刷任威勇那口黑棺材的底板,刷匀了,辰时动手!”
“明白!明白!谢谢二哥!”
生哥连连点头哈腰,将阿坤送到门口。
看着阿坤和瘦猴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拐角,生哥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
他“呸”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低声骂了句:
“黑心烂肺的东西,大家族的活儿的活儿,就给老子四块?还他妈装大方送只鸭子?打发叫花子呢!”
他恨恨地关上院门,插好门栓。
回到屋里,看着桌上那只油光光的烧鸭,生哥却半点胃口都没有了。
他嫌恶地皱了皱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臭味。
他坐在凳子上想了片刻,妈的,林九那个老家伙可是号称全镇“针眼狗(九)”的,去捋他的虎须,那不是找死吗?
他眼睛一转走到院子角落,朝隔壁那间更破的棚屋喊了一嗓子:
“阿楚,过来!”
片刻,一个瘦小得像只大耗子的身影从隔壁棚屋钻了出来,正是阿楚。
他头发蓬乱,面黄肌瘦,但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透着股机灵劲儿。
他缩着脖子,怯生生地走到生哥面前:“生…生哥,您叫我?”
生哥没说话,只是朝屋里努了努嘴。
阿楚不愧是像耗子,他一进门,鼻子就使劲抽动了几下,那双小眼睛“唰”地就亮了,死死盯住桌上那只散发着香味的烧鸭,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喉结疯狂地上下滚动。
生哥看着他那副馋样,又好气又好笑。
他直接上手,粗暴地撕下一只油汪汪、香喷喷的鸭腿,塞到阿楚手里:
“喏!吃!”
阿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鼻子,愣了一下。
随即像饿狼扑食般,双手抓着鸭腿就往嘴里塞,啃得满嘴流油,骨头都嗦得滋滋响,仿佛那是世间无上的美味。
“慢点!噎不死你!”
生哥笑骂了一句,等他啃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开口。
“阿楚,哥有好处益你啊。
你不是整天跟哥抱怨,说你这身‘梁上君子’的本事没处使,英雄无用武之地吗?现在,机会来了!”
阿楚正奋力撕咬着鸭腿肉,闻言抬起头,油乎乎的嘴巴含糊地问:
“生哥,啥…啥机会?要我偷谁家?”
“偷个屁!”
生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诱哄的语气,“是桩更‘高级’的活儿!
需要你用到全部的手艺和能耐!明天辰时,你跑一趟镇西北边的义庄!”
“义庄?”
阿楚的动作顿住了,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本能的畏惧,但很快又被烧鸭的香味和生哥的话吸引了。
“去…去那儿干啥?”
“很简单!”
生哥指了指桌上那个青花瓷罐。
“不用你偷东西,也不用你跟人拼命,就让你找着停尸房里那口最大,最气派的黑棺材。然后…”
他做了个涂抹的动作。
“把这罐子里的‘狗粪’,仔细匀实地刷在它的棺材底板上!记住喽,只刷底板,越隐蔽越好!
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完,然后悄摸回来!怎么样?能办到不?”
“就…就刷点东西?”
阿楚眨巴着小眼睛,嘴里还嚼着鸭肉,“粪”字从他油乎乎的嘴里说出来,竟然没影响他半分食欲,仿佛在讨论刷桐油。
“在棺材底板?隐蔽点?”
“对!就这点事!”
生哥肯定地点头,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
“对你这种‘高手’来说,翻个墙,找个地方刷点东西,还不是小菜一碟?比偷东西容易多了!风险还小!”
阿楚几乎没有犹豫,三口两口把剩下的鸭肉塞进嘴里,骨头都嚼碎咽了下去,然后用力一抹嘴,拍着干瘪的胸脯:
“生哥,交给我,保证给您办得妥妥当当,不留半点痕迹。”他眼神放光,仿佛看到了证明自己的机会。
生哥看他答应得痛快,心里暗喜,脸上笑容更盛。
他亲热地揽过阿楚瘦小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魔鬼般的诱惑:
“阿楚,哥看好你,这事儿你免费帮哥做了,你要是真办得漂亮,利索,没惹出半点麻烦,哥就算你出师了。”
“出师?那以后我就可以自己赚自己花了?”
阿楚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呼吸都急促起来,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
他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生哥!谢谢生哥!您…您就是我亲哥!我阿楚这条命以后就是您的!”
活脱脱一个被廉价“高薪”砸晕,感恩戴德的职场小白。
生哥心里鄙夷,脸上却满是“器重”:
“行了行了,别激动,好好干!
,以后跟着哥,有的是‘肥差’等着你!”
他把桌上剩下的烧鸭连带油纸一起推到阿楚面前。
“呐,都归你了,吃饱了,养足精神!”
阿楚看着整只烧鸭,幸福得快要晕过去,连连点头。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指着那个青花瓷罐,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生哥…那个…这罐子…用完了…能…能给我吗?看着挺厚实精美的,装点杂粮啥的挺好…”
生哥大手一挥,豪爽无比:
“拿去!都归你!刷完了粪,这破罐子随你处置!”
他心里暗骂一句土包子。
“谢谢生哥!谢谢生哥!”
阿楚抱着烧鸭和瓷罐,感激涕零,仿佛得了天大的恩赐。
“记住了,明天辰时,义庄,黑棺材底板,手脚麻利点。”生哥最后叮嘱了一句。
“记住了!生哥!”
阿楚用力点头,抱着他的“宝贝”,欢天喜地地钻回了自己那间更破的棚屋,准备享用他人生中难得的盛宴,顺便畅想一下以后赚到钱的美好生活。
至于义庄和棺材?在烧鸭和赚钱面前,那点恐惧显得那么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