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节气当天,清晨的天空是一种干净的灰白色,像被仔细漂洗过的棉布。空气冷冽而清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冬天特有的清透感。
胡璃比平时早起了半小时。她轻手轻脚地洗漱、换好衣服,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厚重的《汉语方言大辞典》,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笔记本——封面上用毛笔写着“方言层次笔记·第三册”。准备停当后,她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室友们:凌鸢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头顶,沈清冰的睡姿规矩得像是用尺子量过,石研的床帘紧闭着。
悄悄关上门,走廊里空无一人。清晨六点四十分,整栋宿舍楼还在冬日的睡意中。胡璃穿过晨光熹微的校园,朝人文学院走去。雪还没下,但空气里的湿度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降雪。
古籍修复室里已经亮着灯。
乔雀站在工作台前,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开始工作,而是对着摊开的明代方志发呆。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眼睛下有淡淡的青色。
“没睡好?”胡璃放下书包,从保温杯里倒出一杯热茶递过去。
乔雀接过茶杯,双手捧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在修复一本永远修不完的书。每修好一页,下一页就自动破损。”
胡璃在她身边坐下,看向那本方志。纸张是典型的明代竹纸,泛着暗黄色,边缘有虫蛀和水渍的痕迹。翻开的一页记载着当地物产,字迹工整中带着几分随性,显然是地方文吏的手笔。
“从哪里开始?”胡璃问。
乔雀喝了一口茶,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她摘下眼镜擦了擦:“第十六页到二十二页,记载了当地的农谚和节气歌谣。顾教授说,这些口传资料对语言研究很重要——很多古音的残留,会保存在这种押韵的口诀里。”
胡璃翻开笔记本,准备好笔。两人开始工作。
修复的过程缓慢而精细。乔雀负责纸张的物理修复——加固脆弱处,填补缺失部分,清洁污渍。胡璃则负责记录和解读内容,遇到生僻字或当地方言词汇,就查字典、做笔记。
工作到第三页时,胡璃停住了笔。
“这里,”她指着方志上的一行小字,“‘立冬晴,一冬凌;立冬阴,一冬温。’这是农谚,但你看这个‘凌’字的写法——”
乔雀凑近看。在明代官话中,“凌”通常指冰凌,但在这个方志里,书写者用了一个罕见的异体字,左边是“冫”,右边却是“陵”的变体。
“这不是常见的‘凌’。”乔雀确认道,“我修复过几十本方志,第一次见到这种写法。”
胡璃翻开《方言大辞典》,快速查找相关条目。几分钟后,她找到了:“在当地方言里,‘凌’不仅指冰,还指‘长时间的寒冷’。而且这个发音——”她指着音标注解,“保留了中古汉语的某些特点,比如韵尾的保留。”
两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这个发现的重要性。语言像地层,不同的历史层次叠加在一起。而这个写在纸上的字,就像一枚语言化石,保存了某个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语音记忆。
“需要做注。”乔雀说,拿出特制的描图纸和极细的针管笔,“在修复记录里标注这个异体字的存在,并附上你的语言学分析。”
胡璃点头,开始整理笔记。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雪终于开始下了,细密的雪花无声地落在修复室的窗玻璃上,又很快融化。
上午九点半,植物园温室的温度比外面高出十度。竹琳脱掉羽绒服挂在门口,里面只穿了一件长袖t恤。她正蹲在一个培养皿前,用放大镜观察拟南芥叶片上的霜冻损伤痕迹。
夏星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冷空气和几片雪花。她手里拿着一份打印出来的论文草稿,眉头紧锁。
“数据分析结果不对劲。”她开门见山地说,把论文摊在旁边的实验台上。
竹琳起身走过去,看到夏星用红笔圈出的部分——那是一组关于霜冻响应时间延迟的统计检验结果,p值处于临界状态,既不能完全否定假设,也不能完全接受。
“样本量不够。”竹琳一眼看出问题,“六种品系,每种三个重复,遇到这种个体差异大的性状,十八个样本太少了。”
夏星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但增加样本量意味着更多的时间、更多的资源。而且——”她指向温室另一侧,“这些培养箱已经满了。”
两人沉默地看着那些排列整齐的培养皿。在每个透明的盖子下,小小的植物正在经历人为控制的冬天,它们的反应被精确记录,成为数据点、曲线、图表。但在这背后,是有限的资源、有限的空间、有限的时间。
“像方言调查。”竹琳突然说。
夏星看向她。
“胡璃说过,方言田野调查最痛苦的就是这个——你永远不可能记录所有的发音人、所有的词汇、所有的语法现象。你只能在有限的样本里,寻找尽可能可靠的模式。”竹琳走回自己的培养皿前,轻轻调整了一下旁边的温湿度记录仪,“然后接受不确定性,在论文里诚实地写出局限性。”
夏星重新戴上眼镜,看着论文上那些红色的圈。雪花在温室玻璃上融化,汇成细细的水流。
“也许这就是科学和修复的共通点。”她说,“都不是追求完美的复原,而是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尽可能负责任的接近。”
竹琳点头,在实验记录本上写下今天的日期和天气:大雪,初雪,气温零下一度。然后她补充了一句备注:“样本量限制可能影响统计效力,建议下一阶段实验增加重复数。”
这不是失败,是诚实地标出工作的边界——就像修复师会在修复记录里注明每处干预的位置和材料。
中午,食堂里人声鼎沸。凌鸢和沈清冰端着餐盘找了很久,终于在二楼角落找到一张空桌子。刚坐下,就看到秦飒和石研也端着盘子走过来。
“能坐吗?”秦飒问,手里还拿着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
“坐。”凌鸢往里挪了挪。
四人坐下,秦飒小心地把布包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石研解释:“是那个唐代侍女俑,今天要去艺术史系给王教授看看,路上顺便吃个饭。”
“修好了?”沈清冰问。
秦飒摇头:“不算修好。算是……稳定下来了。”她解开布包的一角,露出陶俑的上半身。左臂依然缺失,但断裂面被处理得很干净,有一种经过时间打磨后的光滑感。裙摆的缺损处,秦飒没有用陶泥填补,而是嵌入了一片薄薄的青铜——颜色暗沉,与陶俑本来的色调形成微妙的对比。
“这是?”凌鸢探身细看。
“唐代的铜镜碎片。”秦飒说,“我在修复另一件文物时剩下的边角料。我想着,如果这个陶俑能说话,她应该见过铜镜——可能是她主人的镜子。”
石研补充:“而且青铜的氧化过程很慢,可以保存很久。几百年后,陶和铜会一起继续老化,产生新的对话。”
沈清冰仔细看了很久,然后说:“这不是修复,是创作。”
“是延续。”秦飒纠正,“修复是在已有的轨迹上继续走,不是另开一条路。”
凌鸢想起她和沈清冰正在建设的开源社区。上周,那个南方乡村中学的老师发来了学生们修改后的代码——这次没有崩溃,但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视觉效果:粒子运动呈现出某种类似植物生长的螺旋模式。
“我们收到了一段很有意思的代码。”凌鸢说,拿出手机给秦飒看视频,“一群高中生改的,她们不理解算法原理,但通过试错,创造出了这个。”
视频里,彩色的粒子在屏幕上缓慢旋转,像某种抽象的花朵在开放又闭合。
秦飒看得很认真:“这很美。虽然不是原本设计的效果,但很美。”
“这就是开源的魅力。”沈清冰说,她平时很少主动参与这类讨论,“你给出一个起点,然后看它会被带往何处。”
四人吃完饭,秦飒重新包好陶俑,和石研一起离开。凌鸢看着她们的背影,突然说:“我在想,我们所有人,其实都在做类似的事情。”
沈清冰抬头看她。
“乔雀修复古籍,秦飒修复陶俑,我们维护开源社区,竹琳和夏星做实验,苏墨月做记录……”凌鸢整理着思绪,“都是在已有的东西上继续,不是从零开始。都在接受不完美,然后决定如何继续。”
沈清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因为从零开始是神话。真实的世界里,一切都已经开始了很久。我们能做的,只是选择如何参与其中。”
窗外的雪下大了,食堂的玻璃窗上凝结了一层薄雾。凌鸢用手指在雾上画了一个小小的螺旋,就像那段高中生代码里的粒子运动轨迹。
下午两点,管理学院的小会议室里,邱枫正在做本研衔接项目的开题报告预演。台下坐着三位教授,其中包括她的导师李教授。
“……因此,我计划研究中国家族企业代际传承中的知识转移机制。”邱枫切换ppt页面,屏幕上出现一个复杂的理论模型,“特别关注那些非正式的、默会的知识——比如商业直觉、人际关系网络的处理、危机应对的经验判断。”
李教授推了推眼镜:“这部分数据你怎么收集?默会知识很难直接观察和测量。”
“我计划采用深度访谈和参与式观察相结合的方法。”邱枫早有准备,“而且,我有个想法——”她看向坐在后排的苏墨月,“也许可以和新闻与传播专业的记录方法结合。苏墨月同学正在做‘即将消失的声音’专题,她的录音和观察技巧,可能对捕捉那些难以言传的知识有帮助。”
苏墨月微微点头,她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今天她是作为观察者来旁听的,但邱枫在准备过程中多次咨询她的意见。
另一位教授提问:“这种跨学科方法需要更多时间和协调,你确定能在博士阶段初期承担这样的复杂度吗?”
邱枫停顿了一下。会议室里很安静,能听到暖气片里水流的声音。
“我认为值得尝试。”她最终说,“因为真实世界的问题本来就是跨学科的。企业传承不只是管理问题,也是文化问题、沟通问题、记忆传递问题。如果我们只用单一学科的视角去看,可能会错过最重要的部分。”
预演结束后,教授们提出了很多修改意见,但总体是肯定的。邱枫送走教授们,回到会议室时,苏墨月还在整理笔记。
“你觉得怎么样?”邱枫问,给自己倒了杯水。
苏墨月合上笔记本:“很扎实。而且你最后那个关于跨学科的回答很好——真实的声音从来不是单一的频率,而是很多声音的混合。”
她想起昨天采访的老评弹艺人。老人说,评弹的伴奏乐器三弦,最难的其实是“跟腔”——不是机械地跟着唱腔走,而是要听出唱腔里的情感变化,用琴声去呼应、去衬托、去对话。
“跟腔。”苏墨月说出口。
邱枫看向她。
“你的研究需要‘跟腔’。”苏墨月解释,“不只是记录企业家说了什么,要听出她们话里那些没说出来的东西——那些沉默、那些停顿、那些语气的变化。就像三弦要跟的不仅是唱词的音符,还有唱词之间的呼吸。”
邱枫认真思考着这个比喻。窗外的雪还在下,校园里的建筑物都披上了薄薄的白。在这个被暖气烘得温暖的会议室里,两个不同专业的人,在尝试理解同一件事:如何捕捉那些难以捕捉的、如何传递那些难以传递的。
傍晚五点,雪停了。天空呈现一种冬日傍晚特有的淡紫色,西边天际还有一丝残存的光。
古籍修复室里,胡璃和乔雀完成了今天的工作。那本方志的第十六到二十二页已经修复完毕,相关的语言学笔记写了整整八页。
乔雀在修复记录上签下名字和日期,然后盖上修复室的印章。胡璃整理好笔记,小心地放入文件夹。两人并肩站在工作台前,看着那几页刚刚获得“第二次生命”的纸张。
“这些农谚,”胡璃指着其中一行,“如果放在今天的气候条件下,可能已经不准确了。全球变暖,节气规律都在变。”
乔雀点头:“但语言本身还在。那些发音、那些用词、那些表达方式——它们记录了当时的人们如何理解世界、如何与自然对话。”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冷冽的空气涌入,带着雪后特有的清新气味。远处,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灯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柔和的暖光。
“大雪。”乔雀说,“方志里写,‘大雪,至此而雪盛也’。但今年的大雪,雪其实不大。”
胡璃也走到窗边,和她并肩站着:“节气还在,但内容在变。语言还在,但意义在流变。修复的意义,也许就是让这种流变变得可见——让我们能看到,什么是持久的,什么是变化的。”
楼下传来学生们的笑声,有人团起雪球打雪仗,笑声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清脆。那是一种活着的、当下的声音,与修复室里那些沉默的纸张形成奇妙的对照。
乔雀关上窗,室内的温暖重新包裹住她们。她开始收拾工具,动作熟练而轻柔,每一个步骤都有其固定的顺序和节奏。
胡璃看着她,突然想起顾教授说过的一句话:“修复师的手,是时间的翻译官。”
但今晚,她觉得修复师更像是节气的守护者——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知道变化是常态,知道持久需要在变化中寻找新的形式。就像大雪节气不一定有大雪,但人们依然在这一天,用语言、用习俗、用记忆,标记着时间的流转。
离开修复室时,胡璃回头看了一眼。工作台上,那本方志安静地躺在无酸纸的夹层里,等待明天的继续。窗台上,乔雀养的那盆绿萝在灯光下舒展着叶片,那是修复室里唯一的鲜活的绿色。
生与死,新与旧,持久与变化——在这个房间里,所有这些对立面都在对话,都在寻找共存的可能。
走廊里,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小雪,细密的雪花在夜色中几乎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它们落在脸上时,那一点点转瞬即逝的冰凉。
像语言的温度——总是在变化,总是在消逝,但总有一些东西,被小心地保存下来,在纸上,在记忆里,在人们继续的对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