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新宅的堂屋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喜庆气氛,与沈宁玉内心的平静形成鲜明对比。
“第十名!玉姐儿中了第十名!童生!咱家出了个童生了!”
二爹孙河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眼眶泛红,一遍遍摩挲着那张抄录回来的榜单名录,仿佛上面有金子。
大爹赵大川更是红光满面,洪亮的嗓音响彻整个院子,连后院棚子里的鸡鸭都被惊得扑腾起来:
“好!好!老子的闺女就是能耐!县试第十!给咱老沈家祖坟都争光了!看谁还敢小瞧咱家玉姐儿!”
他看向沈宁玉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骄傲,仿佛她不是考了个童生,而是中了状元。
沈秀紧紧握着沈宁玉的手,嘴唇哆嗦着,眼泪止不住地流:“好孩子……娘就知道……娘就知道你能行……给娘长脸了……”
那份压抑多年的、家中困顿带来的憋屈,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巨大的宣泄。
沈林等五个哥哥围在一旁,脸上也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沈风更是兴奋地嚷嚷:“我就说六妹能行!以后咱家也有读书人了!看谁还敢欺负咱!”
沈书也挤在沈宁玉身边,脸上满是崇拜:“六妹好厉害!”
堂屋里闹哄哄的,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童生功名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对农家而言,意义非凡。
它意味着初步踏入了士绅阶层的门槛,意味着沈家这个原本普通的农家,在乡里的地位将截然不同。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沈宁玉,内心却如同风暴眼一般平静。
她脸上挂着浅淡的微笑,接受着家人的祝贺和抚摸,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澄澈的清醒。
[童生……只是拿到了下一场考试的入场券而已。]
沈宁玉很清楚,县试只是科举之路最基础、淘汰率也相对较高的一关。
真正的考验是接下来的府试和院试。
府试由州府主持,汇聚一州精英,竞争烈度陡增,考题深度和广度也非县试可比。
院试更是由省学政亲自主持,决定秀才功名的最终归属,难度更大。
家人沉浸在“童生老爷”的荣光里,而她看到的,是府试近在眼前的倒计时牌。
[府试在四月,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了。时间紧迫。]
她默默盘算着。
县城的贡院号舍那刺骨的寒风、狭窄的空间、简陋的设施,以及考试期间来回奔波的劳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下一次府试考场还在县城。来回折腾太浪费时间精力,也影响状态。]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型,清晰而务实。
趁着家人喜悦稍歇,气氛稍稍平复,沈宁玉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让喧闹的堂屋安静下来:
“娘,爹,二爹,三爹,哥哥们,”
她目光扫过众人,“府试在四月,时间很紧。考场还在县城。我想……在县城租个小院住下备考,省得来回奔波。”
“租房?!”
如同冷水泼进热油锅,沈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和本能的抗拒,“不行!绝对不行!”
孙河也立刻变了脸色,急声道:
“玉姐儿!你才多大?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县城租房子住?这……这怎么行!太危险了!不行不行!”
赵大川眉头紧锁,洪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胡闹!县城那是啥地方?鱼龙混杂!
你一个丫头片子,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点啥事,叫天天不应!
就在家备考!家里又不是没地方给你读书!”
家人的反对在意料之中。沈宁玉没有争辩,只是平静地陈述理由,条理清晰,直指核心:
“娘,爹,二爹,你们听我说完。”
她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说服力,
“第一,府试比县试难得多,竞争也更激烈。
我需要更安静、更不受打扰的环境专心备考。
家里现在人来人往,盘炕的、打听稻种的、道贺的,太嘈杂了。新宅是好,但静不下心。”
她点出了家中因高产稻和童生功名带来的现实干扰。
“第二,府试在四月,正是春耕农忙最要紧的时候。
爹和哥哥们都要下地,娘和二爹要操持家务,还要照看新孵的小鸡小鸭。
我在家,大家还要分心照顾我饮食起居,反而耽误农事,也让我心里过意不去。”
她巧妙地将自己的需求与减轻家庭负担联系起来。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
她目光落在三爹林松身上,这是她计划的关键一环,
“三爹休沐结束,也要回官学。府试考场也在县城。
如果能在县城租个离官学不太远的小院,我住一间,三爹休沐时也能回来住,正好方便他随时指点我功课。
府试在即,三爹的指点对我至关重要。”
她将林松拉入计划,增加了方案的可行性和安全性。
“至于安全,”
她看向一脸担忧的沈秀和孙河,
“我不会一个人住。可以让三哥沈石跟我一起去。三哥稳重可靠,在县城也跑过几趟,熟悉些。
他既能帮我跑腿采买,照料生活,也能做个伴,有个照应。”
她抛出了沈石这个“监护人”角色。
林松一直沉默地听着,锐利的目光在女儿平静的脸上扫过,又看了看神色各异的家人。
他明白了女儿的心思:她并非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
这份清醒和规划能力,让他心中暗叹。
“秀姐,河哥,大川哥,”
林松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读书人的沉稳和一家之“智”的分量,“玉姐儿所言,不无道理。”
他先定下基调,安抚住激动的沈秀等人。
“府试确非儿戏,需心无旁骛。家中农忙在即,人多事杂,确非最佳备考之所。”
他肯定了沈宁玉的第一条理由。
“至于玉姐儿独自在县城,确有不妥。然若有沈石同行照料,石哥儿秉性纯良,做事稳妥,又常在县城走动,应可放心。”
他认可了沈石的陪同方案,强调了沈石的可靠性。
“至于租院开销,”
林松看向赵大川,“玉姐儿说得对,玉姐儿府试备考,此乃正途,亦是长远投资。若玉姐儿能考取秀才,其收益远超眼前。”
“且我在官学,休沐时亦可过去看看,就近指点其功课。
如此安排,既全了玉姐儿向学之心,亦解家中农忙之忧,更保其安全无虞。我以为……可行。”
林松一锤定音,给出了支持意见。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考虑周全,一下子击中了沈秀和孙河最担心的安全问题,也化解了赵大川对乱花钱的顾虑。
沈秀和孙河对视一眼,脸上的抗拒明显松动。
沈宁玉条理分明的理由,加上林松有理有据的支持和沈石同行,让他们难以找到更强有力的反驳点。
赵大川眉头依旧皱着,但气势明显弱了下来,他看看林松,又看看一脸平静但眼神坚定的女儿,再看看旁边被点名后显得有些紧张又挺直了腰板的沈石,闷声道:
“松哥儿说得在理……既然这样……那就让石哥儿跟着去吧!一定要看好你六妹!寸步不离!钱……该花就花!但别乱花!听见没?”
他最后一句是对着沈石说的。
“爹,娘,二爹,你们放心!我一定看好六妹!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沈石连忙保证,憨厚的脸上满是郑重。
沈秀叹了口气,拉着沈宁玉的手,眼中依旧是不放心:“玉姐儿……那你在外头,一定要听你三哥和三爹的话,万事小心,别乱跑……”
“娘,放心吧,我知道。”
沈宁玉反握住母亲的手,语气带着安抚,“我就是专心读书备考,哪儿也不去。”
沈宁玉心中松了口气。
[成了。]
这一步至关重要。
县城租房,不仅是为了考试,更是让她有个独立空间。
她看向三爹林松,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林松微微颔首,眼神深邃,仿佛看穿了她更深层的意图,但并未点破。
沈宁玉的目光转向窗外。
裴琰……县试放榜这么大的动静,他竟然没有像上次高产稻那样亲临,甚至连个书吏都没派来。这有点反常。
[是遇到了更大的麻烦?还是……终于觉得我‘朽木不可雕’,放弃了?]
沈宁玉心里的小人儿挑了挑眉。
[不管怎样,他暂时没空来烦我,是好事。正好让我安心冲刺府试。]
她收回目光,不再关注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