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焚烧稻草的烟味似乎还未散尽,顾知舟那番赞誉余音犹在。
沈宁玉刚退回角落,以为能暂时躲开风暴中心,裴琰清冽的声音却再次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沈小友既有此格物敏思之才,困于乡野,闭门苦读,未免可惜。”
裴琰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宁玉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和……招揽之意。
“青川官学虽重举业,然顾先生博学,亦兼通杂学。入官学,与良师益友砥砺切磋,于经义、诗赋乃至农桑实学,皆大有裨益。本官观你向学之心甚诚,何不把握此机?”
他再次抛出了官学的橄榄枝,语气比上次更加直接,带着上位者的引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又来了!阴魂不散!官学?人多眼杂规矩多,还得天天对着你这探照灯,想想就窒息!]
沈宁玉心里的小人儿烦躁地抓狂,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那副低眉顺眼的恭敬姿态,声音清晰平稳,拒绝得干脆利落:
“谢大人厚爱。顾先生学问渊博,学生仰慕万分。
然学生根基浅薄,字尚稚拙,诗赋不通,骤入圣贤云集之所,恐贻笑大方,反添惶恐。
家中长辈教导,循序渐进更为稳妥。待学生稍通文墨,根基稍固,再思量不迟。”
理由还是那些理由,态度却比上次更坚决了几分,透着一股“我就想在家待着”的固执。
顾知舟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遗憾,温声劝道:“小友过谦了。根基可筑,字可练,诗赋亦可学。官学藏书之中,亦有珍本,非乡野可得。以你之慧,假以时日,必能……”
“顾先生美意,学生心领。”
沈宁玉不等他说完,微微躬身,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学生驽钝,在家随长辈习读,已是惶恐,不敢好高骛远。官学……学生暂无意向。”
两次被拒,顾知舟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那份遗憾是真切的,但也尊重选择。
裴琰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这丫头对官学的抗拒,远超寻常。
宁可守着农家小院,对着基础读物,也不愿踏入那前途光明的学府一步?
这绝不仅仅是“根基浅薄”那么简单。
那份懒散表象下的固执和清醒,让他探究的念头更盛。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腰间残玉上摩挲,那份想要看清她、想要将她纳入可控范围的念头愈发强烈。既然官学之路不通……
裴琰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更强势的、不容置喙的意味:
“既如此,本官另有一议。”
他目光如炬,牢牢锁定沈宁玉,
“沈小友心系稼穑,敏于观察,此才闲置可惜。
青川县衙户房,正需此等留心农事、通晓乡情之人襄助新稻种推广事宜。
本官可特聘你为‘农事观察咨议’,无需坐衙点卯,亦无吏员身份之累。”
他抛出一个更具诱惑力的条件,也点明了他的核心意图——掌控与观察,
“你只需定期往来县衙,向户房主事或本官面禀农情观察所得,对新稻推广建言献策。
衙中典籍书库,亦可为你开放查阅。本官闲暇时,亦可亲自指点你经义文章。
如此,进学、格物、效力乡梓,三者兼顾。沈家小友,意下如何?”
‘农事观察咨议’?!定期去县衙?向裴琰或户房主事汇报?还能看书?裴琰亲自指点?!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沈秀、赵大川、孙河瞬间脸色煞白!
让玉姐儿一个未出阁的、年仅十一岁的姑娘家,定期出入县衙重地?
还要面见县令大人和户房官吏?这……这成何体统!传出去名声怎么办?
将来怎么说亲?裴大人这到底是赏识,还是……?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们。
林松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锐利如刀!裴琰此计更毒!
表面是给了个无官身的“虚名”,避免了直接任命吏员的僭越,实则将玉姐儿牢牢绑在了县衙这架马车上!
这简直是置于他裴琰的眼皮子底下日夜观察!其掌控之意,昭然若揭!
顾知舟也面露讶异,随即眼中精光一闪。
他瞬间明白了裴琰的意图——这是要以一种更巧妙、更不易引人非议的方式纳入掌控!
他虽觉此举操切,且对一个十一岁女童压力过大,但想到其才若能为裴琰所用,于青川农桑新政确有大益。
他略一沉吟,温言劝道:
“裴兄此议,亦是惜才爱才,为公为民。
小友,‘咨议’之职,重在观察与建议,无需承担衙署公务,于你格物致知之志,实为良助。
裴兄进士及第,学识渊博,若能得他指点一二,亦是机缘。
此职非官非吏,倒也不算太违常例,小友不妨……斟酌?”
沈宁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农事观察咨议?!定期去县衙汇报?!还要你亲自‘指点’?!裴琰!你这是换汤不换药!]
她内心在咆哮。
[这比当书吏还麻烦!这不就是变相的监视和捆绑?!想都别想!]
巨大的抗拒感和被步步紧逼的烦躁让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不”字。
但理智死死压住了冲动。
[不能硬顶……裴琰是县令,他铁了心,硬顶只会让家人陷入更大的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混杂着惶恐、为难、感激以及被巨大恩典砸懵了的无措表情。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受宠若惊”,更刻意强调了年龄:
“裴……裴大人厚爱,顾先生美意,学生……学生惶恐万分!
能得大人亲自指点,能……能为新稻种出力,实乃……实乃天大的福分!”
她先抬了一下,随即话锋急转,语气变得异常懂事、清醒,将拒绝的核心牢牢钉在年龄和性别限制上:
“然……学生年方十一,于农事所知不过皮毛,全凭一点粗浅观察与胡思乱想,实不敢担此‘咨议’重任!
出入县衙,面见大人与诸位官长,学生……学生年幼无知,唯恐举止失措,言语不当,非但无助于事,反添笑柄,更损大人识人之明!”
她微微侧身,看向沈秀和林松,将“人伦孝道”作为最坚固的盾牌:
“且……且学生身为女子,年岁尚小。纵蒙大人恩典允我读书,亦当以学业为重。
家中新宅初定,稻种归仓事繁,娘亲和爹爹们日夜操劳。
学生……学生更愿留在家中,略尽绵薄,侍奉长辈,此乃人伦本分,学生不敢……亦不愿远离。”
她最后深深一福,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持:
“大人恩典如山,学生铭感五内。然‘咨议’之职,学生……学生实在年幼德薄,才疏学浅,万万不敢僭越承命!恳请大人……收回成命!”
沈宁玉姿态恭顺至极,却将拒绝表达得斩钉截铁。
核心就是:我太小,我不行,我要在家尽孝,这活儿我干不了也干不好,您另请高明吧。
沈秀如蒙大赦,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哽咽和深深的恳求,也死死咬住“年龄”:
“大人!民妇恳请大人体恤!玉姐儿才十一岁啊!她自己还是个孩子!
她懂什么农事咨议?让她去县衙回话,不是要吓坏她吗?
民妇……民妇也实在不放心!求大人开恩,让她安生在家学点规矩本事吧!”
赵大川也噗通一声跪下,闷声如雷,带着庄稼汉最朴素的担忧:
“大人!草民……草民也求大人!玉姐儿毛丫头一个,哪懂衙门里的大事?
让她去,怕连话都说不利索!在家帮帮她娘,才是正经!求大人开恩!”
林松上前一步,对着裴琰郑重一揖,语气沉凝有力,点明核心矛盾与潜在风险:
“裴大人,顾先生,学生身为父师,感佩大人提携玉姐儿之心。
然玉姐儿年齿过幼,心性未定,骤然担此‘咨议’之名,虽非吏职,然‘定期往来县衙’、‘面禀建言’,于她而言,压力过巨,恐非福泽。
且此举虽无明例禁止,然于地方,极易滋生流言蜚语,于玉姐儿清誉有碍,更易招致不必要的瞩目与是非。
学生斗胆直言,此非爱护之道,恐反陷其于风口浪尖。大人爱才,或可待其年岁稍长,学识稍丰,再作考量,方为稳妥。”
顾知舟看着沈家众人激烈而情真意切的反应,尤其是林松点出的“风口浪尖”之忧,心中暗叹一声。
他明白裴琰的意图是好意,但确实操之过急,且对一个十一岁女童来说,这“咨议”之名带来的压力和潜在风险,远大于可能的益处。
他看向裴琰,微微摇头,眼神示意:此议确有不妥,强求不得。
裴琰负手而立,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他深邃的目光在沈宁玉低垂却紧绷的肩线上停留良久,又扫过沈家众人惊惧忧虑的面容。
这丫头,像只竖起浑身尖刺又将自己缩进硬壳里的幼兽,用最符合世俗道理的理由,将他的好意拒于千里之外。
林松的话更如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一丝因奇才而生的急切——他或许太想掌控一切,却忽略了她的年龄和这提议本身可能带给她的巨大压力与风险。
堂屋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僵持。
只有窗外的风吹过新宅的屋檐,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裴琰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威压稍稍收敛:
“孝道人伦,自当遵从。顾虑……亦有其理。此事……容后再议。”
他不再看沈宁玉,转向沈秀和林松,仿佛刚才的提议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高产稻种乃青川之重,沈家之功不可没。户房征购之事,务必稳妥。本官告辞。”
说完,转身便走,青色衣袍带起一阵冷风。
顾知舟对着沈家众人歉然一笑,也快步跟上。
直到马蹄声彻底远去,沈家堂屋紧绷的空气才轰然松懈。
孙河腿一软,被沈林及时扶住才没瘫倒,脸色依旧惨白如纸。
沈秀捂着心口,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挣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赵大川重重地叹了口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看向沈宁玉的目光复杂无比,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挥之不去的忧虑——县令大人,似乎盯上他家玉姐儿了。
林松走到沈宁玉面前,看着女儿依旧平静却透着深深疲惫的小脸,以及那双低垂眼帘下难掩的烦躁,沉声道:“玉姐儿,你应对得很好。”
语气带着肯定,却也有一丝沉重。
沈宁玉抬起眼,看着家人脸上那劫后余生般的表情和眼底残留的惊惧,心里没有丝毫轻松,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感。
[躲过了这次,下次呢?裴琰那眼神……就像盯上了猎物的鹰。这‘咨议’的帽子没扣上,谁知道他下次又会想出什么幺蛾子?]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怠:
“三爹,娘,爹,二爹,我累了,先回房了。”
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小屋,背影单薄而倔强,步履间透着一股想要逃离一切的迫切。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沈宁玉把自己甩到床上。
月光透过新糊的窗纸,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她望着那光斑,胸中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憋闷如同沸腾的岩浆,几乎要冲破喉咙。
[穿过来才多久?种个地,差点成了祥瑞被架在火上烤;烧个草,被说格物致知捧得高高的;想在家苟着读书攒钱,县令非要拉我去当什么‘咨议’绑在他身边……]
前世今生积累的对麻烦的厌恶感汹涌而至。
[这日子过得跟走钢丝似的!处处是坑!步步惊心!]
一个压抑了许久的念头,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在她心底疯狂叫嚣,清晰无比:
[麻烦……全是麻烦!考什么秀才!应付什么三个夫郎!]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的烦闷。
[等熬过这阵子,赚够了安身立命的钱……我就跑!找个没人认识的山旮旯,买块地,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谁也别想再拿规矩、还有那该死的‘三个夫郎’、以及裴琰没完没了的‘好意’来烦我!]
月光清冷,映照着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决绝。逃离,这个曾经只是模糊的念头,此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