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的宿舍在故宫西华门外的老胡同里，是间十来平米的小平房，墙皮剥了块角，露出里面的青砖。桌上摆着半盏凉透的茶，搪瓷杯沿有个小豁口，是早上从值班室顺来的——老周说“这杯子跟着修复组三十年了，修过的斗拱比你见过的都多”，他听着这话，鬼使神差就带了回来。桌角的铁皮饼干盒里装着爷爷留的老木凿，木纹里还嵌着当年修榫卯时蹭的木粉，凑近闻能嗅到淡淡的松木香，和故宫里的老木头一个味道。
现在，他坐在桌前，台灯的光打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纸页泛黄得像深秋的银杏叶，边缘卷得厉害，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千百遍。这是曾祖父林墨臣的笔记本，民国二十三年的物件，封面是牛皮纸的，“林墨臣”三个字用钢笔写的，笔锋偏软，却在“臣”字的竖钩上顿了一下，像是故意用力，墨渍晕开一小团，像个没擦干净的泪痕。指尖划过“臣”字的顿笔处，能摸到墨渍凝固后的凸起，像块没化开的疙瘩，不知道是曾祖父当时手颤，还是故意留的记号。
“得看看，总得看看。”林砚对着空气喃喃，手指在纸页上悬了半天，才敢轻轻碰上去。纸页薄得像蝉翼，指尖能摸到铅笔划过的凹凸感——那是曾祖父画的万春亭柱础测绘草图，线条歪歪扭扭，却标得很细：“柱高三尺二，础径一尺八，年移一毫，方向偏东。”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入职前托人从故宫档案馆复印的“近年柱础位移监测数据”。纸张是新的，油墨味还没散，上面印着表格，万春亭那一行的数值格外刺眼：“2023年监测值：4.8毫米，位移方向：东北偏东，超出安全阈值3.8毫米。”
林砚把两张纸并在一起，台灯的光刚好照在重叠的地方。曾祖父的草图上，柱础与地面的接缝是一条细如发丝的线，而数据单上的示意图，那条缝宽了近三倍，像一道没愈合的伤口。他拿出一把直尺，按草图上的比例量了量，又对照数据单换算，手指在纸上划来划去，突然停住——按曾祖父“年移一毫”的记录，从民国二十三年到现在，正常位移应该是9.1毫米，可实际只有4.8毫米，中间差了近一半，像被人硬生生掐掉了十几年的痕迹，断得干干净净。
“怎么会少这么多？”他皱着眉，指尖在数据单上敲了敲。难道曾祖父的记录错了？可笔记里的每一页都标着日期，甚至写着“测量时晴，西北风三级”，细致得不像作假。还是说，中间有几年位移停了？或者……有人动过柱础？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林砚就打了个寒颤。他想起第一天老周说的“万春亭是镇物，动不得”，想起值班室墙上《故宫修缮禁忌录》里的“柱础动则龙脉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发紧。
他把笔记本往后翻，纸页哗啦啦响。大多是曾祖父的工作记录，比如“今日修太和殿东配殿瓦当，用糯米灰浆三成”“与叶工匠议景山暗渠疏通，明日动工”，偶尔有几页画着榫卯结构图，标注着“蚂蟥榫”“自锁卡榫”的尺寸，旁边还有小字批注：“此榫需用楠木，松木易裂。”有一页的角落画着个小小的斗拱简笔画，旁边写着“阿砚若学修造，当知榫卯为骨”——“阿砚”是爷爷的小名，原来曾祖父写笔记时，早想着要传给后人。
翻到第37页时，林砚的手指顿住了。这一页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半完成的测绘图，画的是万春亭的柱础截面，中间用红铅笔圈了个小圆圈，旁边写着“此处有隙，需填草木灰”，可后面的字被撕掉了，只剩下半截“明”字，像个没说完的秘密。撕口很整齐，不像是不小心扯破的，倒像是用刀片割的，边缘还留着一点淡红色的印子，不知道是墨还是别的什么。
“明什么？明代的东西？还是明天处理？”林砚盯着那半截字，心里直打鼓。他想起爷爷给笔记时说的“你曾祖父当年，藏了不少事没说”，难道这半截字就是线索？
他把笔记本凑到灯下，仔细看那撕掉的边缘，纸纤维还很清晰，不像年久自然破损，倒像是被人用手撕的——边缘有不规则的毛边，还有一点淡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水渍，又像是……血迹？他赶紧用指尖蹭了蹭，痕迹没掉，反而沾了点细微的纸粉，凑近闻没有异味，倒让他心里的疑团更重了。
“别瞎想。”林砚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把诡异的念头压下去。他拿出手机，想搜搜“民国二十三年故宫柱础修缮记录”，可信号在老胡同里断断续续，页面加载了半天，只跳出“1934年，故宫博物院修缮景山五亭，工匠林墨臣参与”的一句话，再往下就没了。下面的内容像是被刻意删掉了，只剩下一片空白，连“参与人员”“修缮成果”的栏目都空着。
他关掉手机，重新看向笔记。在那张半完成的测绘图下面，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淡得几乎看不见，得眯着眼才能辨认：“叶工说，此隙非年久所致，是人动过。”
叶工？难道是爷爷提过的“曾祖父合作过的叶姓工匠”？林砚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指尖突然僵住，台灯的光正好打在“人动过”三个字上，纸页上的墨渍像是突然渗进了皮肤里，后背一阵发寒——谁会动镇物的柱础？是曾祖父？还是别人？ 他往前翻笔记，果然在第22页找到“与叶承宗议柱础之事，未果”的记录，日期是民国二十三年十月十六日，也就是画那张半完成测绘图的前三天。
“叶承宗……”林砚把这个名字记在纸上，指尖在这三个字上摩挲。这个人知道柱础的秘密？可他后来去哪了？笔记里再也没提过这个名字，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他突然想起入职前查的资料，有篇《故宫工匠名录》里提过“叶承宗，民国二十四年离职，去向不明”，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哪有工匠好端端突然离职的？
窗外的胡同里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保安，手电筒的光扫过窗户，在墙上投下一道晃动的光斑。林砚赶紧把笔记和数据单收起来，塞进床底的木箱里——那是爷爷留下来的旧木箱，上面有个铜锁，钥匙挂在他的脖子上，是半块老榫卯构件磨的，边缘被摸得发亮，爷爷说“这钥匙能开的不只是箱子，还有林家的良心”。
他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月光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在地上画了道细长的痕，像柱础的位移缝。他想起白天在景山，老周拽着他的手腕说“你曾祖父欠的债，得你自己还”，想起同事们的议论“这种人怎么能进故宫”，想起曾祖父笔记里的“年移一毫”和现实的4.8毫米，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得去看看——就算被老周骂得狗血淋头，就算同事们说他‘贼心不死’，也得去。”林砚突然坐起来，眼神亮了。他要去万春亭，亲自量量柱础的位移，看看曾祖父说的“隙”到底在哪，看看那半截“明”字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这不仅是为了证明曾祖父的清白，更是为了弄明白：自己现在守的，到底是没被动过的镇物，还是别人动过手脚的“假货”。
他从床底拿出木箱，打开铜锁，取出笔记本和一个便携测绘仪——那是他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精度能到0.1毫米，机身上贴着张小纸条，是爷爷写的“量准点，心要正”，现在纸条都快磨破了。他把笔记本塞进背包，测绘仪揣进怀里，轻轻拉开门，走进胡同的夜色里。
胡同里很静，只有路灯在头顶亮着，投下昏黄的光。林砚沿着墙根走，脚步放得很轻，怕惊动巡逻的保安。走到胡同口，能看到故宫的红墙在夜色里像一道沉默的屏障，墙头上的脊兽隐约可见，像是在盯着他。风卷着槐树叶飘过来，落在他的肩膀上，凉丝丝的，倒让他紧绷的神经松了点——曾祖父当年查柱础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