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铮的“安全屋”,或者说,他为苏韫莬准备的居所,与其说是一个家,不如说是一座经过顶级安保系统加固、内部风格极致简约到近乎冷酷的艺术馆。挑高的空间,大面积的黑、白、灰基调,冰冷的金属、光滑的玻璃、以及某种触手生凉的天然石材构成了主要元素。没有多余的装饰,每一件家具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后摆放的功能组件,线条利落,没有任何柔软的弧度。
空气恒温、恒湿,过滤得没有任何气味,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却同样显得规整冰冷的庭院景观,更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渐亮的晨曦中如同冰冷的剪贴画。
一名穿着合体西装、表情如同精密仪器般标准的中年管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生活助理)无声地出现,向秦铮微微躬身,然后对苏韫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先生,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盥洗室备有换洗衣物和必需品。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按唤铃。”
他的声音平和,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一段录制好的程序。
苏韫莬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地跟着管家,穿过空旷得可以听见回声的客厅,走向一侧的走廊。秦铮没有跟来,他似乎直接去了这栋建筑的另一个区域,或许是书房,或许是指挥中心。苏韫莬能感觉到,即便他不在视线内,那种无处不在的、被监控和被掌控的感觉,依旧如同空气般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房间很大,同样是冷硬的现代风格。一张巨大的床,衣柜,书桌,没有任何私人物品,也没有任何能够体现“个性”的痕迹。连窗帘的开合都是电控的。盥洗室里的一切崭新得如同酒店样板间,毛巾蓬松洁白,洗漱用品是某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包装极简的奢侈品牌。
这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生活”的气息。它是一个为“苏韫莬”这个存在量身定制的、无菌的容器。
管家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苏韫莬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被框住的、毫无生气的庭院。他尝试着推了推窗户,纹丝不动,显然是从外部锁死的。他并不意外。
他走到床边坐下,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但精神却如同被绷紧的钢丝,无法松弛。他摊开手掌,那枚微型存储器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因为紧握而带着他的体温。
他需要查看它。在这里,在这个看似绝对安全、实则可能是最危险的地方。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桌上放着一台崭新的、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超薄笔记本电脑。他打开它,屏幕亮起,没有密码,直接进入了系统。界面干净得可怕,只有几个最基本的系统图标。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存储器连接了上去。
解密过程依旧顺利。大量的文件再次展现在眼前。这一次,他没有匆忙浏览,而是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逐字逐句地阅读那些冰冷的技术文档和观测记录。
【……‘火种’(暂定名)表现出对特定‘容器’个体的非接触性意识层面影响,该影响呈双向性,即‘容器’情感反馈强度与‘火种’活性呈正相关……】
【……batch 07 ‘基石’(秦铮)表现出极强的精神抗性与控制欲,其对‘火种’的吸引与束缚效应超出预期,疑似触发‘火种’防御机制,表现为阶段性情感疏离……】
【……batch 07 ‘法典’(顾言澈)逻辑模块对‘火种’产生非逻辑性偏移,试图以规则系统定义并‘归档’情感变量,失败……】
【……batch 07 ‘镜像’(凌曜)反射特性导致其对‘火种’状态感知过于敏锐,产生过度保护倾向及潜在身份认知混淆风险……】
【……batch 07 ‘载体’(萧驰)……能量传导\/情感承载阈值极高,但稳定性差,易因‘火种’波动产生极端行为……】
【……batch 07 ‘共鸣’(叶曦沐)……情感渗透与放大效应显着,与‘火种’情感连接最为直接且脆弱,易产生依赖性……】
【……batch 07 ‘锚点’(苏瑾棽)……血缘纽带提供最基础稳定性,但‘火种’对其潜意识影响程度未知,存在潜在风险……】
一行行,一页页,如同最残酷的解剖报告,将他与弟弟们之间所有的情感互动,都还原成了冷冰冰的数据、变量和风险提示。他的温柔,他的付出,弟弟们的依赖、占有、甚至是爱恋……在这些记录面前,都像是程序运行中必然产生的交互结果。
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将他彻底冻结。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行走的、会呼吸的、名为“火种”的实验现象。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苏韫莬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心脏骤然收紧。
“进。”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管家,而是顾言澈。
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苏韫莬身上,以及他面前那台合上的笔记本电脑上。
“看来,凌曜给了你不少‘参考资料’。”顾言澈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走到书桌前,并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苏韫莬。
苏韫莬抬起头,与他对视。在知道了“法典”这个代号后,他再看顾言澈,感觉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套精密运行的法律条文,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似乎在依据某种看不见的规则。
“只是想弄清楚,我到底是什么。”苏韫莬的声音有些沙哑。
“弄清楚之后呢?”顾言澈反问,语气带着律师特有的、引导式的冷静,“推翻既成事实?否定过去的所有情感?还是……试图寻找一个摆脱‘容器’的、绝对‘自由’的解决方案?”
他的问题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剥开苏韫莬混乱思绪下的核心困惑。
苏韫莬沉默了。他不知道。知道了真相,反而让他更加无所适从。
“法律上,有一个概念叫‘事实行为’。”顾言澈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无论行为背后的动机、初衷是否被误导或存在瑕疵,行为本身及其产生的客观结果,一旦发生,便构成不可逆转的事实。”
他微微前倾,双手撑在书桌边缘,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聚焦在苏韫莬脸上:“你照顾我们是事实,我们依赖你、需要你,也是事实。‘普罗米修斯’提供了舞台和角色设定,但台上流淌的血是热的,眼泪是咸的。这些,不是数据可以完全定义的‘变量’。”
他的话语,与凌曜之前的辩解有些相似,却又更加冷静,更加……像是在陈述一个法律事实。他在试图用他的逻辑,来“定义”和“归档”这混乱的情感局面。
“秦铮把你带到这里,并非要将你当成标本封存。”顾言澈继续道,语气没有任何波动,“恰恰相反。他认为,只有在绝对可控的环境下,才能最大程度地保障你的安全,并且……让你这枚‘火种’,发挥出其应有的、稳定的价值。”
“价值?”苏韫莬捕捉到这个冰冷的词。
“是的,价值。”顾言澈直起身,“无论是对于想要‘回收’你的旧势力,还是觊觎你的新势力,亦或是我们……你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一种稀缺资源。秦铮的理念是,与其让你在不可控的环境中被动消耗,或被他人争夺利用,不如由我们——最了解你,也与你有最深羁绊的‘容器’——来主动管理和……开发这种价值。”
管理和开发……如同对待一项重要的资产。
苏韫莬感到一阵反胃。他明白了,秦铮的囚笼,并非是要消灭他,而是要“优化”他,让他在这套冰冷的规则体系下,成为一个更高效、更稳定的“火种”。
“好好休息。”顾言澈似乎完成了他的“告知”义务,转身向门口走去。在拉开门之前,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稳:
“另外,瑾棽那边,秦铮已经安排了人手,确保他的安全,不会让他接触到这些……不必要的麻烦。你大可放心。”
提到瑾棽,苏韫莬的心猛地一抽。连他最后的牵挂,也早已被纳入了秦铮的掌控范围。
顾言澈离开了,房间再次恢复死寂。
苏韫莬瘫坐在椅子上,感觉浑身冰冷。他看向那台笔记本电脑,看向窗外被精心框住的风景。
秦铮用金钱和规则编织的经纬,已经将他牢牢网住。这经纬无形,却比任何实体的牢笼更加坚固,因为它直接作用于他存在的意义,作用于他与他所爱(或者说,被计划所关联)的一切人之间的关系。
他被困住了。
被困在了一个以“保护”和“价值”为名的,完美的囚笼里。
而挣脱的关键,或许,就藏在凌曜给予的那些,冰冷的真相之中。
他重新打开了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