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废窑场里,立着个古怪的物件。那是口断了半截的水缸,青灰色的陶釉早就斑驳脱落,断口处参差不齐,像被巨斧劈过似的,缸身爬满蛛网般的裂纹,太阳底下能看见里面黑洞洞的。老人们说那是“半截缸”,谁要是碰了它,准没好下场。
李大胆不信邪。他是村里有名的愣头青,刚从外地打工回来,听说废窑场的事,非得拉着同村的二柱子去探个究竟。“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他叼着烟卷,踢开窑场门口半人高的蒿草,“我看就是些老糊涂编出来吓唬人的。”
二柱子缩着脖子跟在后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半截缸。缸就蹲在窑场中央,周围的地面寸草不生,土是暗红色的,像被血浸过。“大胆哥,咱还是走吧,我爷说这缸邪性得很。”他声音发颤,手心里全是汗。
李大胆嗤笑一声,走过去抬脚就踹了缸身一下。“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敲在空心的棺材上,缸里突然传出“哗啦啦”的水声,像是有活水在里面晃。可这废窑场旱了十几年,连老鼠都渴得搬家,哪来的水?
“你听!”二柱子拽着李大胆的胳膊往后退。
李大胆也听见了。那水声里还混着别的动静,像是有人在缸里抓挠,指甲刮过陶壁,“沙沙”的,听得人头皮发麻。他刚想再踹一脚,却看见缸口边缘慢慢渗出水珠,顺着裂纹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水色浑浊,泛着股铁锈味。
“邪门了。”李大胆皱起眉,弯腰想看看缸里到底有啥。就在这时,水洼里突然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披头散发的,脖子长得像根竹竿,正慢慢从缸里探出来。他猛地抬头,缸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只蜘蛛在爬。
“看错了吧?”他揉了揉眼睛,刚直起身,就觉得脚踝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凉飕飕的,像水草缠上来。低头一看,半截缸的断口里伸出只手,惨白浮肿,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正死死攥着他的裤脚。
“啊!”李大胆吓得魂飞魄散,抬脚拼命踹,那只手却像焊在他腿上似的,力道大得能捏碎骨头。二柱子尖叫着扑过来,捡起块石头就往缸上砸,“哐当”一声,石头弹开,缸身纹丝不动,倒是那只手猛地往回一缩,拖着李大胆往缸口拽。
“救命!”李大胆的半个身子已经被拉到缸边,他看见缸里灌满了黑水,水面上漂着些头发,密密麻麻的,像水草一样缠在一起。水里还浮着个东西,穿着件蓝布碎花袄,脸泡得发白,眼睛鼓鼓地瞪着他,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
就在这时,二柱子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半截缸里淹死过个女人,民国年间的事,那女人被丈夫推进缸里活活溺死,尸首泡了三天才捞上来,捞上来时肚子已经涨得像个皮球,指甲在缸壁上抓出了几十道血痕。
“是你害了我啊……”缸里突然传出女人的声音,幽幽的,像是贴着耳朵说的。李大胆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眼看就要被拖进缸里,二柱子突然抱起旁边的断砖,疯了似的砸向那只手。
“啪”的一声,手断了,掉在地上化成一滩黑水。李大胆连滚带爬地往后缩,脚踝上留下五个青紫色的指印,像是嵌进了肉里。两人连滚带爬地跑出废窑场,直到看见村里的灯火,才敢瘫在地上喘气。
可事情没这么容易结束。
当天夜里,李大胆就出事了。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屋里湿漉漉的,空气中飘着股腥臭味。后半夜,他听见院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像是有人在泼水洗东西。爬起来扒着窗缝一看,月光下,那半截缸竟然立在院里,缸口正往外冒黑水,一个穿着碎花袄的影子蹲在缸边,背对着他,手里拿着把木梳,一下下梳着湿漉漉的头发。
“你是谁?”李大胆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影子慢慢转过头。那是张泡得发肿的脸,眼睛只剩两个黑窟窿,嘴角淌着黑水,冲着他咧开嘴笑:“来陪我呀……”
李大胆吓得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那影子从缸里捞出只手——正是白天被砸断的那只,伤口处还在淌水——慢悠悠地朝他走来。他想喊,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想跑,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
第二天一早,二柱子发现李大胆不见了。屋里空荡荡的,炕上的被褥湿淋淋的,地上有串湿漉漉的脚印,从炕边一直延伸到门口,最后消失在通往废窑场的路上。他疯了似的跑到废窑场,只见那半截缸里灌满了黑水,水面上漂着只鞋,是李大胆昨天穿的那双。
有人说,李大胆被拖进缸里了。也有人说,他变成了缸里的东西。
后来,废窑场被封了,村里用石头把半截缸围了起来。可每到阴雨天,路过的人还是能听见缸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夹杂着女人的笑声,咯咯咯的,像水泡在水里炸开。
有回下大雨,村头的王婆去给地里的菜搭棚子,远远看见废窑场的石头堆塌了,半截缸就那么敞在雨里,缸口漂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像是个人头。她吓得瘫在泥里,等缓过神来再看,缸里空空的,只有雨水顺着断口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个水洼,水洼里映着个模糊的影子,正对着她笑。
王婆当晚就发了高烧,躺在床上胡话连篇,总说有人往她嘴里灌泥水。三天后,她死了,死的时候肚子鼓鼓的,像是灌满了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当年那个淹死在缸里的女人一模一样。
从此,再没人敢靠近废窑场。那半截缸就那么立在荒草里,风一吹,缸里传出“嗡嗡”的回响,像是有无数张嘴在里面说话。有胆大的夜里扒着墙头看,说看见缸里的水涨了又落,水面上漂着好多东西——有李大胆的烟盒,有王婆的顶针,还有些看不清的骨头渣子,在水里慢慢打着转。
老人们说,那半截缸是填不满的。它要的不是水,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