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会稽将领只是站在那里,盯着御座之上的孙权。
然而正是这种平静,才最是令人胆寒。
它意味着最后的敬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质问与交易。
为了你孙权的霸业,我们可以流血可以牺牲。
但为了你孙权的霸业,要让我们阖族陪葬断了香火,那不行!
孙权的身躯微微一晃。
他从那名将领的身上看到了无数道同样的目光。
那些出身建安、出身会稽的文臣武将。
他们的家,他们的根,他们的一切,都在李严的铁蹄之下。
此刻,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再无君臣之分。
只有自保只有疯狂!
“放肆!”
一名孙氏宗亲将领越众而出,指着那将会稽将领厉声喝骂。
“吴侯在此,岂容你如此无礼!来人,将这乱言惑众之辈拖出去斩了!”
然而,殿内的卫士没有动。
甚至没有人去看那名宗亲将领一眼。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钉在孙权身上,等待着他的答案。
那名会稽将领甚至没有理会宗亲的咆哮,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主公,吴郡,还守吗?”
“当然要守!”
孙权终于开口了。
“吴郡乃江东治所,是为根本!岂能轻言放弃!”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强撑着君主的威严。
“李严之兵不过乌合之众,不日便可将其击退!尔等休要自乱阵脚!”
殿内一片死寂。
“吴侯。”陆逊排众而出,对着孙权深深一揖。
“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派一员大将,率精锐回援会稽稳住局势。只要会稽不失我江东便有翻盘之机。”
他的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派谁去?”孙权反问,他的目光扫过殿下,“城外魏延虎视眈眈,此时分兵无异于自取灭亡!”
“这……”陆逊一时语塞。
是啊这是一个死局。
不分兵后院起火根基被断,人心离散最后也是个死。
分兵,正面兵力不足,被魏延抓住机会一鼓作气攻破城池,还是个死。
“吴侯,恪有一计!”
诸葛恪再次站了出来。
“魏延围城而不猛攻,其必有所图!我等可遣使出城与其议和!”
“议和?”孙权面露不屑,“本侯如今已与刘备势不两立,还有何可议?!”
“此一时彼一时也!”诸葛恪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等可割让建安一郡予他,并许以重金换其退兵!只要魏延一退我等便可集结全力,回援会稽剿灭李严!”
“待我江东重整旗鼓,今日所失他日必百倍取回!”
这番话狠毒果决,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权宜之计。
放弃建安等于剜肉。
但总比被人砍掉脑袋要强。
殿内众臣,眼中都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孙权陷入了沉默。
向魏延求和?
那个将他生擒活捉,逼他签下耻辱条约的竖子?
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可他看着殿下那些几乎要噬人的目光,他清楚自己没有选择了。
……
吴郡城外,魏延军大营。
魏延并没有如同孙权等人想象的那般,在为如何攻城而苦恼。
他甚至没有再去看舆图。
他只是悠闲地坐在案几后,擦拭着自己的佩刀。
钟离牧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一卷刚刚从城中射回的密报放在案上。
“将军,城中已经乱了。”
魏延连头都没抬。
“意料之中。”
他拿起那卷密报,看了一眼便随手扔到了一旁。
“孙权现在就像一只被关进铁笼里的猴子,笼子外面还放了一把火。他除了上蹿下跳别无他法。”
“将军,是否可以准备攻城了?”钟离牧问道。
“攻城?”魏延笑了,“我们为何要攻城?”
他站起身走到帐口,望着不远处那座看似坚固的城池。
“现在城里那些江东士族,比我们还想让孙权死。我们若是强攻反而会逼得他们同仇敌忾,抱团取暖。”
“那将军的意思是?”
“攻心。”
魏延吐出两个字。
“这座城不用我们自己来打破。会有人从里面,亲手为我们打开城门。”
他转过身看向钟离牧。
“子干,你文笔好。就以汉中王的名义,起草一份安民告示。”
钟离牧的眼睛亮了。
“将军请讲。”
“内容简单点,让那些不识字的大头兵也能听懂。”魏延掰着手指,一条条说道。
“第一,汉中王是来解放江东的,不是来烧杀抢掠的。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只诛孙权和他那帮死党,其他人只要放下武器,既往不咎。”
“第二,凡是主动开城或者献城有功的,不论官职大小一律保证其宗族、田产安全,分毫不敢有犯。日后大汉一统,论功行赏绝不食言。”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魏延加重了语气,“归顺大汉之后,江东全境免除三年赋税!”
钟离牧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心里。
这是真正的诛心之计!
第一条,分化了孙权的死忠和普通士兵。
第二条,给了那些根基在会稽、建安,已经走投无路的士族豪强们一条活路,一条卖主求荣的活路。
而第三条,则是彻底收买民心,釜底抽薪!
对于那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普通百姓而言。
什么江东之主,什么天下霸业,都比不上“免税三年”这四个字来得实在!
“去办吧。”魏延摆了摆手,“印上千份,越多越好。然后找些神射手,用箭矢把这些告示,给我全射进城里去。”
“喏!”钟离牧躬身一揖,转身快步离去。
一场声势浩大的攻心战,就此拉开序幕。
第二天清晨开始,吴郡城内的军民便看到了奇异的一幕。
城外汉军大营不再擂鼓叫骂,也不再有投石车抛射石块。
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但这些箭矢上没有致命的箭头,箭杆上卷着的是一张张薄薄的纸。
箭矢如蝗,纷纷扬扬。
起初,守城的士兵还奉命收缴焚烧。
但射进来的告示实在太多了,根本捡不过来。
很快几乎城内的每一个人,手中都拿到了一份。
一名守城的士兵,趁着军官不注意偷偷展开了手中的纸卷。
“……胁从不问……”
“……免除三年赋税……”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一间大宅之内,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颤抖着双手捧着那份从天而降的告示。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一行字上。
“……保证其宗族、田产安全……”
他的祖宅,他家族数百年的基业,就在会稽!
孙权守不住会稽,可魏延能保住他的家!
这一刻天平在他的心中,发生了剧烈的倾斜。
类似的场景在吴郡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当天下午,一支不起眼的小小商队打着出城采买的旗号。
从吴郡的偏门驶出径直奔向了城外的汉军大营。
魏延的中军帐内,他见到了为首的那名“商人”。
来人是吴郡某大家族的旁系管事。
“见过魏将军。”管事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我家主人想向将军求一条活路。”
魏延笑了,亲自上前扶起了他。
“先生说笑了。我军乃是汉中王师,吊民伐罪。你家乃江东望族,何来求活路一说?”
“我大汉光复江东之后,还需要像尔等这样的名门望族,一同辅佐汉中王共治这片土地。到时候尔等在新朝堂上的地位,只会比今日更高。”
一番话软中带硬恩威并施。
既给了台阶又画下了一张巨大的饼。
管事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明白了魏延的意思。
这已经不是投降,而是投资!
是用孙权的人头为自己的家族,在新朝代里换一个“拥立之功”!
一个时辰后,管事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魏延的大帐。
他来的时候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走的时候心中却只剩下一片火热。
就在他被汉军士兵引着,准备返回城中时。
他看到不远处的树林阴影下,还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车帘被风吹开一角,露出了另一张他无比熟悉的面孔。
另一大家族的管家。
两人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和一丝决绝。
吴郡的城门,从这一刻起已经向魏延敞开了。
孙权的末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