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30日傍晚
北京的风已经带了秋凉。
力行宾馆门口挂着串红绸扎的大花球,彩色气球被风扯得晃悠悠的。
门童穿着藏青制服,帮我们拉开车门时还笑着说“新婚快乐”——显然是把我和 Eva当成了赴宴的新人。
Eva攥着我的手腕,红色的连衣裙的裙摆扫过台阶。
前时装模特的架子一摆,路过的宾客都忍不住回头。
“别慌嘛,”
她用成都话在我耳边低笑,尾音裹着点糯劲儿,手指却把我的手腕捏得发紧,“等会儿看我咋个跟她聊。”
我刚想劝她别太较真,就看见曼丽穿着大红色提花旗袍,挽着卡尔?文森特从旋转门出来。
曼丽的旗袍领口别着珍珠胸针,北京姑娘特有的利落劲儿藏在笑里。
看见我们就扬着手走过来,说道:“哟,你们可算来了!”
我笑着说:“能不来吗!”
她把目光转向Eva,“这位就是 Eva姐吧?早听他说您气质好,今儿一看——果然是当过模特的,这身段!”
Eva没松开我的手,往前半步站到我前头,成都话慢悠悠的,却带着针似的劲儿:“曼丽妹儿,你这旗袍样式好看,就是领口紧了点,勒得慌不?”
她上下扫了眼曼丽,又转向卡尔,笑的时候眼尾挑着,“这位就是卡尔先生噻?听说要带曼丽去美国,那边冬天冷,可得给她多备点厚衣服。”
卡尔听不懂Eva的成都普通话,只举着香槟杯笑。
蓝眼睛在 Eva身上转了两圈,用生硬的中文说:“你……很漂亮。”
曼丽脸上的笑僵了下,赶紧用胳膊肘碰了碰卡尔,转头对 Eva说:“谢谢您操心,我们都准备好啦。您俩快里边请,包间都留好了。”
“急啥子嘛,”
Eva往旁边挪了步,正好挡住曼丽要引我们进门的路。
“我还没跟你好好聊呢。当年你跟他说异地恋熬不住,说他在广州没前途,转头就找了外国哥们儿,这事儿做得不太地道哦?”
周围已经有宾客往这边看了,有人举着诺基亚 8250拍照,屏幕亮着蓝幽幽的光。
曼丽的脸涨红了,京片子里带了点急:“这位姐姐,过去的事儿就别翻旧账了!今天我结婚,您来道贺就成,别的事儿咱不聊成吗?”
“咋能不聊呢?”
Eva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楚,“他去年为了给你寄生日礼物,在广州火车站排了三个小时队,结果你收到就说要分手。现在我跟他好了,还得谢谢你把这么好的人留给我,你说是不是该好好聊?”
我站在中间,手心里全是汗,想拉 Eva的胳膊,又怕她更倔。
想跟曼丽道歉,嘴张了半天只冒出句“都是过去的事了”。
卡尔大概察觉到不对,用英文问曼丽“whats wrong”?
曼丽没理他,眼圈有点红,转身往包间走:“要聊您自己聊,我还得招呼客人。”
进了包间,圆桌上摆着青花瓷盘,北京烤鸭的油香飘过来,四喜丸子堆得像小山。
Eva坐下来就拿起菜单翻,用成都话跟服务员点单:“要份豌豆黄,再来个驴打滚,多放糖。”
服务员是北京姑娘,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笑着应:“得嘞,您稍等!”
曼丽后来没再过来,倒是卡尔端着酒杯来了趟,眼睛还往 Eva身上瞟,用中文说“想和你做朋友”。
Eva端着果汁杯跟他碰了下,笑得客气:“卡尔先生,我有男朋友了,就是他。”
她指了指我,我赶紧点头,心里却慌得厉害——既怕 Eva觉得我没护着她,又怕卡尔看出我内心里还爱着曼丽。
宾客们闹到晚上九点才散。
回酒店的时候,Eva靠在出租车后座上,捏着我的手说:“今天没给你丢面子噻?”
我说“挺好的”。
看见酒店前台摆着“拨号上网服务”的牌子,我特意申请了上网服务。
进了房间,我从包里翻出笔记本电脑,插上台灯旁的电话线。
听见“滋滋啦啦”的拨号声,屏幕上跳出“连接成功”的提示时,已经快十点了。
邮箱里躺着封加密邮件,发件人是 berry。
我手抖着输完密钥,附件里的照片弹出来——berry坐在白色病床边,怀里抱着个皱巴巴的婴儿,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她笑得特别灿烂。
邮件里写:“宝宝提前出来了,满月了,7月份在电话里跟你说的没错,99.9%是你的。有空来英国看看我们吧。”
我盯着屏幕,后背瞬间冒了冷汗。
Eva正坐在旁边擦面霜,玻璃瓶碰到桌面“当”的一声,她用成都话问:“看啥子呢?脸都白了。”
我赶紧把电脑合上,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Eva见我不说话,走过来想掀电脑,我赶紧按住,手指都在抖:“没、没什么,工作邮件。”
她挑了挑眉,没再问。
我靠在椅背上愣了足有十分钟,一次性水杯捏得变了形,最后还是起身走进浴室。
热水从花洒里砸下来,烫得皮肤发疼,却冲不散脑子里的乱麻。
浴室的磨砂玻璃外,能看见 Eva走动的影子。
她大概在收拾行李,塑料衣撑碰撞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来。
我没多想,只想着等会儿该怎么跟她解释——哪怕我自己都没理清这团乱。
等我裹着浴巾出来时,却看见 Eva坐在床沿。膝盖上摆着我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berry抱着婴儿的照片赫然在目。
她没看我,手指死死抠着键盘边缘,指节发白。
听见我出来的动静,才慢慢抬头,成都话里没了平时的糯劲儿,全是冰碴子:“你洗完了?那正好,跟我说说,这女的是哪个?娃娃为啥子跟你有关?”
我心里“咯噔”一下,脚步钉在原地,浴巾都快攥掉了。
想伸手拿电脑,Eva猛地把电脑往旁边一挪,眼神像刀子:“别碰!今天你必须跟我说清楚!你跟她啥子时候认识的?7月份你们在哪里见过?”
浴室的热气还没散,我额头上的汗混着水珠往下淌,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
“是 2000年 3月,在网益公司认识的,”
我声音发颤,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们是同事,是真的喜欢对方。我不知道她有男朋友,而且很快就结婚了。2001年元旦的时候,她老公出差,让我陪她。我们在一起呆了3天,没想到...”
“真的喜欢?”
Eva突然笑了,笑声里全是自嘲,“那我算啥子?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还在想她?她现在带着娃娃找过来,你打算咋个办?”
“她有老公,但老公不知道孩子是我的。”我低声说道。
“还说没想到?没想到啥?”Eva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7月份她才告诉我怀孕了,根据日期推算就是元旦那几天怀上的。”我红着脸,小声说道。
“乖娃子,你雄起了噻。这么厉害!”Eva嘲讽道。
我蹲下来,双手插进头发里,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
Eva没再说话,只盯着屏幕上的照片。
良久,才轻声说:“你连自己的娃娃都不晓得,还敢说跟她是真爱?你到底还有好多事没跟我说?”
我抬起头,看见她眼圈红了,却没掉眼泪。
那种失望的眼神,比吵架更让我难受。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确实没跟她说过 berry,没说过那段我以为早就结束的感情,现在它像根刺,突然扎出来。
不仅扎疼了 Eva,也扎得我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