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拖着疲惫却欣慰的步伐往家走。
院中,阿蛮见温禾回来,忙端上热腾腾的饭菜。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话题自然离不开成功打出深井的喜悦和对未来收成的期盼。
然而,温禾注意到,母亲柳氏和二婶赵氏虽也笑着,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院门外,眼底藏着抹不去的忧思。
“娘,二婶,谢大人已经动用官家渠道帮着打听了,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的。”温禾轻声安慰道。
柳氏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娘知道,急也急不来……只是这心里头,总是惦着。”
饭后,温禾正帮着收拾碗筷,却见村长温长贵又匆匆赶来,这次脸上却带着几分焦急:“禾丫头,可了不得!方才我听衙役兄弟说,谢大人回衙门后,像是累狠了,竟发起热来!”
温禾心头猛地一紧。
连日来,谢景珩不仅要在县衙处理日常公务,更要为抗旱之事奔波劳心,前几日在打井现场更是亲力亲为,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般熬磨。
想起他方才在夕阳下虽带着笑却难掩疲惫的脸色,温禾不禁蹙起了眉头。
“可知请了大夫没有?”温禾忙问。
“请了,说是劳累过度,又染了春寒,开了方子。可谢大人在县城是独居,身边就一个老仆和一个随从照料,怕是……”
村长搓着手,面露难色。
谢景珩是百姓眼中的好官,他病倒了,村里人都记挂着。
温禾沉默片刻,转身便向厨房走去:“阿蛮,帮我生火,我熬点粥。”
她手脚利落地淘米、烧水,又从橱柜深处取出年前晒干的柴胡、葛根等药材。
这些都是她穿来后,凭着记忆识别、采集炮制的,本是备着家用,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她将药材细细研磨,加入粥中一同文火慢熬,做成了一锅清热解表、补中益气的药粥。
想了想,又切了些细碎的姜丝和肉末进去,让药粥更易入口。
粥成时,夜色已浓。
温禾用厚厚的棉布裹紧砂锅,阿蛮,去跟娘说一声,让大哥套车,我要去县衙一趟。
这么晚了,姑娘还要进城?阿蛮惊讶道。
谢大人为咱们村的事累倒了,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
柳氏得知原委后,虽担心女儿夜行,却也明白事理,嘱咐温松夜行注意安全。
马车在夜色中吱呀前行,温松驾着车,不时回头关切地问妹妹冷不冷。
温禾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砂锅,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心思却已飘到了县衙。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县衙后门停下。
守门的衙役认得温禾,听闻是来给县令送药的,连忙引他们进去。
老仆引着温禾穿过庭院,来到书房兼卧房外间。
只见谢景珩靠坐在榻上,脸色有些苍白,额上覆着湿帕子,手中竟还拿着一卷书,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来。
“温姑娘?你怎么来了?”谢景珩的声音带着些病中的沙哑,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暖意。
“听闻大人身体不适,村里大家都记挂着。我熬了些药粥,最是温和补气,大人用些,也好得快些。”温禾将砂锅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她揭开锅盖,一股夹杂着药香的米粥热气腾腾地升起,顿时驱散了屋中几分病气。
谢景珩看着眼前发梢还带着夜露湿气的少女,心头一暖:这么晚了,何必特意跑这一趟。
大人为抗旱之事操劳致病,民女理应前来探望。温禾盛出一碗粥,小心递过去,这粥里加了柴胡、葛根,最能发散解热,大人趁热用些。
“有劳姑娘费心了。”谢景珩放下书卷,接过粥碗。
粥熬得软糯适中,药香与米香融合得恰到好处,入口温热,熨帖着不适的肠胃,也仿佛驱散了些许病中的孤清。
趁他喝粥的间隙,温禾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案。
上面整齐地摞着几本书籍,最上面是一本摊开的笔记,墨迹尚新。
她本无意窥探,但那页首一行醒目的字迹却吸引了她的目光-《陈本县旱情及应对策》。
下面则分列着“深井取水之推广利弊析”、“保墒节水之法于各乡适应性考”、“灾年赋税缓征、贷种可行性议”等细目。
条条框框,密密麻麻的批注和修改痕迹,显然是他反复思虑的成果。
尤其是在“贷种”一项旁,他详细列举了县衙仓廪存粮、可能需借贷的农户数、秋后偿还能力评估,甚至还有防止胥吏借此盘剥的监督条款设想……
温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早知道谢景珩是个勤政的好官,却不知他竟细致忧民至此。
这些手稿,绝非一时兴起之作,而是凝聚了他对这片土地和百姓深切的责任与心血。
他并非只是采纳她的建议,而是更深层次地去思考如何让这些方法真正落地惠民,如何规避可能产生的弊端,如何让百姓最大限度地度过难关。
对比自己之前更多是从技术层面解决问题,谢景珩思考的,显然是更宏观、更根本的治理之道。
一种混合着敬佩、触动,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情绪,在她心中缓缓弥漫开来。
大人这些手稿......她忍不住开口,思虑得当真细致。
谢景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叹一声:抗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若要真正惠及百姓,须得通盘考虑。只是千头万绪,难免有疏漏之处。
温禾摇摇头,语气真诚:“大人过谦了。大人忧国忧民,思虑如此周详,小女子敬佩不已。尤其是这赋税缓征后的补偿之策和‘贷种’之策后的防弊条款,可谓思虑深远,真正替百姓想到了骨子里。”
谢景珩没想到温禾竟看得如此仔细,还一眼看出了关键,眼中闪过惊异和赞赏:“姑娘竟也通晓吏治民生?”
“不敢说通晓。”温禾接过空碗,低声道,“只是觉得,好的法子若没有好的规矩约束执行的人,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再好的政策若不能落到实处,终究是纸上谈兵。大人能想到这些细处,才是真正的为民着想。”
这番话让谢景珩心头一震。
自来此地为官,便立志要做一个明察秋毫、造福一方的好官,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他深知地方政务之复杂,往往一个好政策到了胥吏手中就变了味。
此刻竟从一个农家少女口中听到如此知己之言,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激动,仿佛连日来的疲惫和病痛都减轻了不少。
“知我者,温姑娘也。”他轻声感叹,目光灼灼地看着温禾,为政者,既要仰望星空,更要脚踏实地。
两人就着抗旱之事又聊了片刻,温禾见谢景珩面露倦色,便起身告辞:大人好生休息,民女先行告退。
谢景珩欲言又止,最终只道:夜路难行,让衙役护送你们回去。
不必了,家兄还在外面等着。温禾福了一礼,转身离去。
夜色渐深,马车在温松稳健的驾驶下,平稳地行驶在返回村子的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