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人声鼎沸。
程恬与邓婆这一主一仆,正沿街缓行,穿梭其中,留意着那些挂着“赁”字招牌的铺面,心中暗自权衡。
一间颇为气派的香料铺前,程恬脚步微顿。
只见铺子门口停着长平侯府的马车,几个管事和家丁,正忙得满头大汗,指挥着伙计搬运箱笼,小心翼翼地装上马车。
恰在此时,门帘一挑,侯府二公子程承业从铺子里踱步而出。
今日他穿着一身簇新锦袍,手里摇着竹骨绢面团扇,很是意气风发。
近来府中大力采买香料,母亲态度保守,大哥程承嗣嫌此等商贾庶务有失身份,三弟程承文又是个只知死读书的,都不愿插手。
他这个老二便瞅准时机,主动请缨,将这桩“美差”揽了下来,在西市各家商铺间周旋采买,挥金如土,受人奉承,真真是如鱼得水,恣意快活。
程承业一转头,恰瞧见了街边的程恬主仆。
他先是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这位庶妹,随即,他的脸上便浮起一抹得意笑容,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手中团扇摇得愈发欢快。
“哟,这不是三妹妹吗,真是巧了,你也来买香料?”
他不等程恬回答,便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哎,我跟你说,如今这香价可不同往日了,一天一个样儿!幸亏父亲有远见,魄力非凡,早早便命我们大量购入。
“你是不知道,就这上品的沉香,原先最多十贯钱一两,如今已涨到三十多贯了,就这,一堆人还抢着买呢。”
程承业眉飞色舞,炫耀之意溢于言表。
邓婆在一旁垂首而立,表情微微不快。
她早已从松萝口中得知,有关香料一事,有眼力看出商机、有魄力献上计策的,明明是自家娘子。
可侯府倒好,用了人的计策,却将献策之人撇得一干二净,如今独吞好处,吃相实在不算好看。
如今这二公子,竟还跑到正主面前来卖弄,实在可笑。
程恬听着,连帷帽都懒得掀开。
长平侯府收购香料不遗余力,她乐见其成。
现在距离千秋节,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香料的价格还能继续翻涨,但藏在暗处的饿狼也快要忍不住了。
程恬波澜不惊,只淡淡应道:“哦,那真是要恭喜二哥,恭喜侯府了。”
程承业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冷淡,既无惊讶,也无羡慕,这让他很是不甘心,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从小讨厌这个妹妹,就是因为她像个软面团似的,打不着力。
他凑近了些,故意卖关子说道:“三妹妹,你就不想知道,咱们府上到底囤了多少货?那数目,说出来能吓死你。”
程恬抬起眼,隔着薄纱看向他:“二哥若愿意说,自然会说,若不愿,也不必在此吊人胃口。我对侯府的生意,并无兴趣打听。”
说罢,她对邓婆轻声道:“邓婆,我们走吧,再去别处看看。”
她竟是毫不留恋,转身便带着邓婆径直离去。
程承业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噎得够呛,一肚子炫耀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吐不出又咽不下,好生难受。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气得抬手用扇子连连虚点了几下。
因为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他只能原地跺脚,放狠话道:“嘿,好你个程恬,居然在我面前拿乔起来了,以后有你好瞧的!”
邓婆跟在程恬身后,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恰看见程承业那副气急败坏的嘴脸,觉得又可笑又可气。
主仆二人又沿街走出一段距离,周遭喧嚣稍减,邓婆才忍不住低声道:“娘子,二公子他……也忒轻狂了些。”
她本想说些更不敬的词汇,但念及终究是旧主家的公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程恬轻轻摇头,隐隐讥讽道:“无妨,二哥说得对,侯爷确是‘魄力非凡’,这般孤注一掷的豪气,我可万万不敢比拟。”
邓婆听了,立刻明白了娘子话里的暗讽。
她暗暗思索着来龙去脉,猜测长平侯会不会因为香料,摔个大跟头?
那今后可真如程承业所言,有“好瞧的”了。
二人又在市集中盘桓片刻,大致看了几处待租铺面,见日头渐高,炎热起来,程恬便与邓婆打道回府。
坊内自是比西市清静许多,炊烟袅袅,偶有孩童的追逐嬉闹声从巷中传来。
程恬一眼便瞧见,坊门旁那矮墙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撅着屁股,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眼看就要爬到墙头了。
那墙虽不高,但对一个稚龄孩童来说,若失手摔下,也绝非小事。
程恬吓了一跳,连忙快步上前,唤道:“小丫,快下来,当心摔着!”
那爬墙的小丫头,正是坊正家那六岁的女儿小丫。
邓婆跟上来,倒是见怪不怪,笑道:“娘子莫急,坊里的小娃娃们野惯了,爬树翻墙是常事,摔不着的。”
邓婆的老伴去得早,她自己拉扯着女儿长大,她为了生计早出晚归,疏于管教,女儿邓蝉从小就混成了坊里的孩子王,爬树翻墙、下河摸鱼,那都是家常便饭。
有时连大人看了都心惊,偏偏这些小娃娃们是天不怕地不怕,哪里都敢闯。
邓婆的话让程恬微微一怔。
她自幼在侯府后宅长大,所见女子,无论嫡庶,从小便被教导要贞静文雅,何曾见过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爬墙的姑娘家?
她原以为,只有小男孩才会这般调皮。
这时,小丫听到呼声,扭头见是程恬,非但不怕,反而咧嘴一笑,缺了颗牙,也不影响她模样可爱。
她手脚并用,利落地从墙头滑溜了下来,稳稳落地。
她拍拍手上的灰,跑到程恬面前,仰着小脸甜甜地叫了一声:“程娘子安!”
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上沾着尘土,一双大眼睛却亮晶晶的,天真烂漫,充满活力,程恬的心顿时软化了下来。
她蹲下身,掏出帕子,仔细地替小丫擦去脸上和手上的灰尘,语气温柔地说道:“看你这一头一脸的灰,像个小花猫似的。”
小丫嘻嘻地笑着,乖乖站着不动,任由她擦拭。
擦干净后,程恬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包刚买的饴糖,取了一颗递到小丫嘴边:“喏,这个给你吃,尝尝甜不甜?”
小丫眼睛一亮,也不客气,啊呜一口叼住,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她含含糊糊地说道:“谢谢程娘子,程娘子最好啦!”
看着小女孩天真满足的笑脸,程恬的心也变得软软的。
她轻轻摸了摸小丫的头:“以后要爬树,须得找大人看着,知道吗,万一摔下来,你的阿爹阿娘该多心疼呀。行了,快回家去吧。”
“哎,知道啦。”小丫冲她点头,蹦蹦跳跳地跑回家去了。
程恬站起身,望着小丫远去的活泼背影,表情温柔。
她喜欢孩子,喜欢这份未经雕琢的纯真与活力。
或许,内心深处,她也期盼着,自己能有一个这般健康活泼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