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厂房改造的“原型实验室”正式启用。空间被清理出来,裸露的砖墙和钢结构上安装了新的照明和电源,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尘土和机油的味道,与“未知构筑”主工作室的科幻感形成微妙反差。这里将是未来六个月的主战场。
小赵作为技术接口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吴穹给的那个U盘插进电脑。打开文件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没有传统的平面、立面、剖面图,也没有详细的构件大样。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相互关联的参数化模型节点图(Grasshopper脚本),以及一堆抽象的数据滑块和定义域。旁边附带的文档,不是施工说明,而更像是“设计哲学阐述”和“性能目标描述”,例如:“表皮应对环境光照的响应应呈现非线性渐变,模拟生物膜的应激性”、“结构变形逻辑需遵循最小能量路径原则,同时保证视觉上的‘流畅感’”。
“这……这算是图纸吗?”被抽调进“原型先遣队”的一位资深结构工程师老钱,扶了扶眼镜,凑近屏幕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看了三十年图,这玩意儿……看不懂。”
张工也眉头紧锁。他试着移动一个名为“曲率连续性”的滑块,屏幕上的三维模型像有生命般开始平滑地扭曲、变化。“我们需要的是具体的尺寸、材料、连接方式、荷载数据。他们给我们的……是一套生成模型的‘算法’和‘规则’。”
这完全颠覆了传统的工作模式。以往,图纸是设计方交付给施工方的“命令”,施工方按图索骥。现在,“未知构筑”交付的是“生成命令的规则”和“期望达到的效果”,具体如何实现、用什么材料、如何构造,需要施工方基于这些规则,结合工程实际,反向“推导”出可建造的图纸和方案。
“感觉像给了我们一本武功秘籍的心法总纲,但具体的招式,得我们自己结合自身条件去悟、去创。”小赵试图用大家能理解的方式解释,“这要求我们不仅要懂‘建造’,还要在一定程度上懂他们的‘设计逻辑’。”
第一场“螺旋协同会”就在这种懵懂中开始。华建团队带着一肚子问题来到“未知构筑”。吴穹面对他们关于具体尺寸、材料的追问,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们觉得,如果用传统铝合金龙骨和玻璃,能实现这种大尺度、双曲率的平滑变形吗?如果不能,材料应该具备什么特性?”
“需要高延展性、轻质、并且能与智能薄膜集成的材料。”小赵根据模型特性推测。
“比如,某种定制的柔性复合材料基层,加上外覆的智能薄膜?”张工补充。
“方向对了。”肖朗介入,“我们接触过几家做航空或运动器材复合材料的厂商,他们有类似特性的产品,但从未用于建筑表皮。需要你们去对接,测试其耐久性、防火性以及与我们的控制系统、内容显示系统的兼容性。”
会议变成了“问题-假设-资源探索”的循环。华建团队不断从工程角度提出约束条件(“这种材料如何与主体结构连接?”“变形时的应力集中点如何解决?”),而“未知构筑”则不断从设计意图和效果角度调整参数或提出新的可能性(“也许连接点可以设计成隐形的磁性吸附?”“应力集中能否通过局部的材料增厚或拓扑优化来分散?”)。
信息量巨大,进展缓慢。李浩负责记录会议纪要和待办事项,清单长得令人绝望。老冯派来的两位现场工长,听着那些“参数化”、“拓扑优化”、“智能薄膜”之类的词,一脸茫然,只能机械地记录下需要提前准备的基础工作,比如场地平整、水电接入、起重设备预留等。
会后,张工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以前是‘按图施工’,现在是‘共同设计’。我们的角色变了,责任和压力也完全不同。”
小赵则有些兴奋:“虽然难,但这种参与感是以前没有的。我们不是在被动执行,是在共同创造。”
“创造是要成本的,”李浩苦笑,“光是联系那些特种材料供应商,做初步的技术对接和样品测试,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和时间。”
原型项目的“先遣队”迅速进入状态。他们分成几个小组:
· “解码组”(小赵牵头):负责深入研究参数化模型,试图将其“翻译”成工程师和工人能理解的技术要求清单和关键控制参数。
· “寻料组”(张工负责):根据设计要求,在全国甚至全球范围内寻找潜在的特种材料、智能硬件供应商,启动技术询价和样品测试。
· “基础组”(老冯手下工长负责):按照初步规划,在实验室现场搭建原型单元所需的基础支撑结构和必要的施工条件。
· “协调组”(李浩兼顾):负责内外协调、会议组织、文档管理和预算控制。
工作充满了不确定性。寻料组找到一家做柔性太阳能薄膜的厂商,其产品透光可变,但响应速度和图案精度达不到要求;另一家做形状记忆合金的,变形原理符合,但成本高得吓人,且大规模工程应用经验为零。每次找到潜在选项,都需要与“未知构筑”反复沟通,评估其与设计意图的契合度。
解码组则在与抽象的算法搏斗。他们邀请了一位有参数化设计背景的建筑师朋友来做短期顾问,帮助理解模型背后的逻辑。渐渐地,他们开始能从那些滑块的变动中,预见到最终形态的变化趋势,并尝试将这些趋势转化为具体的构造可行性分析。
这个过程痛苦而缓慢,如同在迷雾中一点点开辟道路。 但华建团队没有抱怨,因为他们知道,这正是他们选择这条路的必然代价。他们正在学习一门全新的语言,试图理解一套全新的规则,并在这套规则下,寻找属于自己的、坚实的建造方式。
旧厂房里,基础工作的叮当声与办公室内激烈的讨论声交织在一起。那本抽象的“天书”,正在被这群务实而坚韧的建造者,用汗水、智慧和一次次的试验,艰难地、逐行逐句地“解码”。每一次微小的进展,都意味着向那个充满未来感的原型,靠近了一毫米。
真正的“螺旋”,已经开始了第一圈的转动,尽管沉重,却方向明确。他们知道,当“天书”被成功解码成“施工图”的那一刻,就是他们真正踏入这个全新领域,并开始构建自身新能力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