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板惊魂甫定，材料选择的压力就如山般压了过来。两份声学材料方案摆在桌上，像两份考卷，考校着华建的专业判断、风险承受力和商业智慧。
代理方案：省心，技术背靠设计方认可（尽管是代理商提供的参数），售后有本土保障，但价格昂贵，交货期是卡在脖子上的手。
直采方案：价格诱人，欧洲老牌品质过硬，但物流、清关、技术对接、售后都是未知水域，且一旦出问题，责任界定和解决周期难以估量。
老王把两份方案的财务分析模型做得透透的，投影在会议室的幕布上。两条现金流曲线随着时间延伸，一条平稳但初始投入高（代理），一条初始投入低但有几个明显的风险波动凸起（直采的潜在延误、额外清关费用、汇率波动等）。
“看趋势，”老王用激光笔点着两条线交叉的位置，“如果直采一切顺利，总成本优势明显。但如果任何一个风险点爆发，比如清关耽误一个月，或者海上运输出了幺蛾子，成本就可能反超，甚至延误工期造成索赔。”
张工这边，带着技术部和上海先遣组（远程连线）熬了两个通宵，把两家产品的技术文档翻了个底朝天。欧洲厂家的数据包厚得像砖头，实验报告详尽到令人发指，甚至有不同温湿度条件下五十年的老化模拟数据。国内代理的数据则更“实用”，聚焦于国内常见检测标准，附带几个国内重点项目的应用案例。
“从纯技术参数看，”小赵在视频里推了推眼镜，眼下乌青，“欧洲产品在长期疲劳性能和环保挥发性指标上，确实有优势，数据支撑更扎实。代理的产品，参数符合设计要求，但某些极限状态下的数据……语焉不详。不过，梁教授私下表示，如果能拿到欧洲产品的完整认证报告和与设计参数的符合性声明，他个人倾向于技术指标更透明的。”
“倾向？个人？”李浩捕捉到关键词，“也就是说，设计方不会强行指定？”
“陈序和吴工的态度是：他们只认最终上墙的材料，其性能必须100%满足设计参数要求。至于来源，他们持开放态度，但需要我们提供足以让他们签字背书的、无懈可击的证明文件。”张工总结。
这就把皮球又踢了回来：选择权在华建，但责任也全在华建。选好了，是成本优化；选砸了，就是质量事故，设计方和甲方都不会背锅。
林初夏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会议室里弥漫着咖啡和疲惫的气息。这不仅仅是一次采购决策，这是华建在新赛道上的一次战略选择：是继续遵循传统的、相对低风险的“代理采购”路径，还是挑战更高难度的“国际直采整合”，以此锻造自己的全球资源协调和风险管控能力？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来降低直采风险。”林初夏终于开口，“李浩，你立刻联系有大型项目进口经验的清关代理公司，咨询这种特种建材进口的全部流程、周期、常见坑点和备用方案，我要最坏的打算。同时，设法联系欧洲厂家在中国的办事处或主要客户，侧面了解他们的供货稳定性、售后响应速度，最好能拿到一两个国内合作案例的联系方式，我们私下了解实际情况。”
“张工、小赵，你们负责准备技术端的‘证明文件包’。不仅要欧洲厂家的报告，还要找国内有资质的第三方检测机构，咨询他们是否可以依据欧洲标准进行复检或出具对比认证报告，费用和时间。我们要把技术证据链做实。”
“老王，财务模型加入清关延误、汇率波动、第三方检测等更多变量，做几个压力测试场景出来。”
任务分派下去，又是一轮连轴转。
三天后，信息陆续汇总。清关代理反馈乐观，认为此类产品不属于敏感物项，只要文件齐全，流程可控，但强调“文件齐全”是关键。欧洲厂家在中国的代表处态度积极，愿意提供更多技术支持，甚至暗示可以考虑在项目后期派驻技术指导（当然费用另计），并提供了一个他们在亚洲某国类似项目的联系人。
最让人意外的是，小赵通过建筑学院的关系，找到了一位曾参与进口类似声学材料的老专家。电话里，老专家语重心长：“小伙子，东西是好东西，但你们得想清楚。进口的不只是材料，是一整套标准、一份责任和一堆‘没想到’。安装工具可能不配套，施工工艺可能要调整，甚至现场清洗剂都可能需要特定型号。你们团队有没有能消化这些‘附加信息’的人？有没有应对‘水土不服’的准备？”
这通电话让团队更加清醒。直采，不仅仅是买回来那么简单，它意味着从头到尾的学习、适应和可能的试错成本。
决策会再次召开。这一次，每个人的发言都更加审慎。
“从成本模型压力测试看，”老王展示新图表，“在考虑了我们能想到的大部分风险并预留准备金后，直采方案的总成本预期仍然比代理低12%左右，但这个优势很脆弱，依赖于我们的项目管理不能出大纰漏。”
“技术层面，我们有信心构建完整的证据链。”张工展示着初步的“证明文件包”目录，“但后续的施工适配，确实需要投入学习成本，也可能需要欧洲厂家提供额外支持。”
“供应链风险可控，但存在。”李浩说，“我们找到了备用运输方案和清关应急联系人。”
林初夏听完所有汇报，环视众人：“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A，多花钱，买个省心（相对）和设计方更熟悉的路径，但利润被大幅压缩，也可能在后续其他材料上继续被代理商掣肘。b，少花钱，但冒风险，挑战自己，如果能成功，我们打通了一条高端材料直采通道，积累了经验，提升了利润空间，也向设计和甲方证明了我们的资源整合和风险管理能力。”
她停顿了一下：“这个选择的重量，不在于这几百万的差价，而在于我们华建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公司。是继续在熟悉的舒适区里做‘高级打工仔’，还是咬牙迈出这一步，去争取成为真正有全球视野和资源驾驭能力的‘建造服务商’？”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每个人都在掂量。
“我提议，选b。”张工第一个打破沉默，声音有些干涩，“艰难，但值得一试。技术上的问题，我们来攻克。上海那边也需要新的挑战来磨合。”
“我附议。”李浩点头，“采购和物流的坑，我们尽量提前填平。”
“财务这边，会把预留金备足。”老王也表态。
林初夏看向视频里的小赵，小赵用力点了点头。
“好。”林初夏站起身，“那么，正式启动欧洲直采流程。李浩，立刻组建跨部门小组，专项负责此事，每日简报。张工，同步陈序和梁教授我们的最终决定和保障方案，获取他们的书面技术认可。老王，资金准备。散会。”
决定做出，重量并未消失，反而更加具体地压在了每个人肩上。但这一次，重量中带着一种清晰的、向前开拓的牵引力。
当天下午，华建向欧洲厂家发出了正式的技术询价和供货需求函，抄送“方源设计”和声学顾问。与此同时，一份详细的《特种进口声学材料项目管理与风险应对预案》也开始起草。
选择的重量，在于它定义方向。华建没有选择那条看似平坦却狭窄的老路，而是迈向了那条充满未知却可能通向更广阔天地的新径。无论前方是荆棘还是坦途，这一步，已经标志着这支团队在“筑基”之路上，开始尝试构建自己的“材料话语权”和“风险驾驭力”。第一车水泥浇筑了实体基础，而这次材料选择，则在浇筑团队的战略胆识。真正的重量，刚刚开始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