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标说明会安排在二月二，龙抬头。
按照传统，这一天是春耕的开始，万物复苏。但对华建来说，这个日子更像一场审判。
会议在省会议中心最大的报告厅举行。能容纳五百人的会场座无虚席——前方是七位评审委员，中间是五家入围企业代表，后方是媒体和观摩人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像暴风雨前的寂静。
林初夏带着团队坐在左侧第二排。她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质疑的、期待的。她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让自己坐得更直些。
正前方，宏远集团的团队坐在第一排正中央。董事长周宏志亲自带队，身边是德国Gmp事务所的首席设计师，还有几位她叫不出名字但面熟的专家。周宏志今年五十五岁，是王宏远的堂兄，也是宏远集团实际的控制人。与王宏远的张扬不同，周宏志看起来沉稳内敛，但眼神深处有一种鹰隼般的锐利。
两人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种无声的对抗。
上午九点整，会议开始。
主持人是省建设厅厅长，一位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各位，生态科技园是新区未来十年的标志性工程，也是我省推动绿色建筑发展的示范项目。今天，我们不仅要看到方案，更要看到方案的可行性、创新性和可持续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更重要的是，我们要看到企业的担当。这个项目，需要的不仅仅是技术，更是责任。”
开场白简洁有力，定下了基调。
按照抽签顺序，宏远集团第一个陈述。
周宏志亲自上台。他没有使用花哨的ppt，而是打开了一个物理模型——一个精致的生态科技园微缩沙盘，比例精确到1:500。沙盘上，建筑、道路、绿化、水系一应俱全，甚至连太阳能板的角度都按照实际光照模拟。
“各位领导、专家，我们的方案很简单——最成熟的技术，最可靠的工艺，最可控的成本。”周宏志的声音沉稳自信，“我们不追求华而不实的创新，而是追求实实在在的品质。”
他详细讲解了方案的每一个细节：德国进口的玻璃幕墙系统，瑞士的智能控制系统，日本的污水处理技术...每一个技术都有国际认证，每一个供应商都是行业巨头。
“最重要的是，”周宏志调出一张图表，“我们的报价，比预算低了百分之十。而且，我们承诺十八个月工期，比招标要求提前六个月。”
提前六个月，低价百分之十。这两个数字在会场上引起了轻微的骚动。对政府项目来说，工期和预算永远是敏感指标。
陈述结束后，提问环节开始。几位评审委员的问题都很专业，周宏志对答如流。他的团队在台下随时提供数据支持，整个表现堪称完美。
林初夏静静地看着，心中暗自评估。宏远的方案确实成熟，几乎没有风险。如果她是评审，可能也会倾向于这样的选择——稳妥，可靠，省心。
但这不是她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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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家企业的陈述中规中矩，没有太多亮点。第四家是省建筑设计院牵头的联合体，方案有特色但创新不足。
下午两点，终于轮到华建。
林初夏走上讲台时，能感觉到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五百人的会场，安静得能听见空调系统的风声。
她没有立即开始，而是先调整了一下话筒，然后看向评审席。
“各位领导、专家，在展示我们的方案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她的声音透过音响传遍全场，“三十年后的生态科技园，应该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会场里响起轻微的议论声。
“是仍然需要大量能源维持运转的钢铁森林？还是已经破旧不堪、需要大规模改造的过时建筑？或者...”她停顿了一下，“是一个能够自我更新、与自然共生、甚至能改善环境的生命体？”
她按下遥控器，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概念图——不是建筑效果图，而是一幅水墨画。画中，建筑与山峦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自然，哪里是人造。
“这是我们的设计理念：‘大地生长’。不是把建筑放在土地上，而是让建筑从土地中生长出来，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接下来的一小时，林初夏展示了方案的每一个细节。从AI生成设计到数字孪生系统，从新型复合材料到精密加工工艺，从装配式建造到全生命周期管理。她没有回避任何技术难点，甚至专门用一页ppt列出了所有可能的风险和应对方案。
“我们承认，这个方案的风险比传统方案高。”她坦率地说，“但我们认为，这个风险值得冒。因为如果成功，我们创造的不仅是一个园区，更是一个未来建筑的样板。”
当讲到成本时，她展示了详细的成本构成：“我们的总报价，比预算高百分之十五。高的部分，主要来自于材料创新和工艺研发。但请大家看这里——”
她调出一张全生命周期成本对比图：“如果计算三十年的总成本，包括能源消耗、维护费用、更新改造，我们的方案将比传统方案节省百分之四十。”
这个数据引起了评审委员的兴趣。一位老专家举手提问：“林董事长，你的全生命周期成本计算，是基于很多假设的。如何保证这些假设成立？”
“所以我们在做实测。”林初夏切换到下一张图，“这是我们搭建的1:10实体模型，已经运行了三个月。所有数据都实时采集，公开可查。如果各位有兴趣，会后可以登录我们的项目网站，查看实时监测数据。”
坦诚，透明，用数据说话。这种风格在建筑行业很少见。
提问环节持续了四十分钟。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但林初夏始终从容应对。她的团队在台下随时提供支持，整个陈述过程流畅而有力。
当最后一个问题回答完毕时，会场里响起了掌声——不是礼节性的，而是真诚的。
林初夏鞠躬致谢，走下讲台。她能感觉到，至少，他们赢得了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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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所有企业陈述结束后，进入自由提问和辩论环节。这是招标说明会最激烈的部分，企业之间可以相互质询。
周宏志第一个站起来，他没有直接提问，而是先向林初夏微微颔首：“林董事长的方案很有创意，华建的创新精神令人敬佩。”
礼貌的开场后，话锋一转：“但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林董事长。第一，贵公司使用的复合材料，虽然实验室数据很好，但缺乏长期使用验证。如何保证二十年、三十年后不会出现材料老化问题？”
这个问题直指华建方案的核心弱点。
林初夏正要回答，周宏志继续说：“第二，贵公司的数字化建造工艺，对工人技能要求极高。目前国内能熟练操作这种工艺的工人不超过一百人。如果项目开工后人员不足，工期如何保证？”
“第三，”他不给林初夏插话的机会，“据我所知，贵公司目前资金链非常紧张。如果项目进行到一半资金断裂，谁来保证项目的完成？”
三个问题，每一个都打在七寸上。会场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林初夏站起身，迎着周宏志的目光：“感谢周董事长的提问。第一，关于材料老化问题，我们不仅做了加速老化实验，还找到了三十年前类似材料的应用案例。东海精密曾经为卫星提供过相同配方的材料，那颗卫星至今仍在轨运行。我们有完整的数据证明，材料寿命可以达到五十年以上。”
她从文件夹中抽出一份报告，示意工作人员递给评审委员。
“第二，关于工人技能。我们已经培训了第一批五十名工人，完全掌握了新工艺。而且，我们的装配系统设计了智能引导功能，大大降低了操作难度。更重要的是——”她提高了声音，“我们愿意公开所有培训资料和操作手册，为行业培养更多人才。”
这个表态赢得了不少人的认同。
“第三，关于资金。”林初夏顿了顿，“华建确实不富裕，但我们有最坚定的合作伙伴。中科绿产已经承诺追加投资，东海精密愿意提供账期支持，更重要的是——”
她看向全场：“我们有一支愿意与企业共渡难关的团队。如果资金真的出现问题，我们的高管团队已经达成一致，愿意延期领取薪水，直到项目完成。”
这番话让会场里响起了更大的议论声。连周宏志的表情都微微变化。
自由辩论继续进行，其他企业也加入了质询。但林初夏能感觉到，风向在悄悄改变——从最初的质疑，逐渐转向对创新可能性的讨论。
一位年轻的评审委员甚至问：“林董事长，如果你们的方案成功，是否考虑将技术标准化，推广到更多项目？”
“这正是我们的目标。”林初夏回答，“我们不只想建好一个项目，更想推动整个行业的进步。”
辩论持续到傍晚六点。当主持人宣布会议结束时，所有人都感到一种精疲力尽的亢奋。
没有当场宣布结果，这是政府项目的惯例。但每个人都知道，今天的表现，将直接影响最终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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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后，林初夏在走廊里遇到了周宏志。
“林董事长，今天表现很精彩。”周宏志主动伸出手，“不管结果如何，你让我看到了中国建筑行业的另一种可能。”
“谢谢周董事长。”林初夏与他握手，能感受到对方手掌的温度和力度。
“有句话，可能不该说，但我还是想说。”周宏志压低声音，“如果你愿意，宏远可以收购华建，你继续做总经理，我们可以一起做更大的事情。”
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橄榄枝，也是一个危险的诱惑。
林初夏微笑摇头：“谢谢周董事长厚爱。但华建是我父亲的心血，也是我们团队的梦想。我们想用自己的方式，走出一条路来。”
“哪怕这条路很难走？”
“正因为难走，才值得走。”
周宏志看着她，眼神复杂。最后，他点点头：“好，那就各凭本事。祝你好运。”
“也祝您好运。”
两人在走廊里分开，走向不同的方向。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走出会议中心时，天色已完全暗下。城市的灯火如星河般璀璨，初春的晚风带着些许凉意。
团队成员们在门口等她，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兴奋。
“林董，我们今天表现怎么样？”张峻迫不及待地问。
“很好。”林初夏微笑，“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手机震动，是顾景深发来的信息：“刚刚收到消息，评审委员会内部对华建方案的分歧很大。保守派认为风险太高，创新派认为值得尝试。最终结果，可能要拖到下个月。”
下个月，那就是三月了。距离三个月的调整期结束，只剩最后一个月。
而在这一个月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林初夏抬头望向夜空。今晚的星星格外明亮，在城市的灯光中顽强地闪烁着。
她知道，最艰难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但至少今天，他们证明了自己有站在这个舞台上的资格。
那就够了。
其他的，交给时间，交给努力，也交给这片他们深爱的土地。
“走吧，”她对团队说，“回去还有工作要做。样品生产不能停，装配测试要继续，算法还要优化。”
一群人走向停车场，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他们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但他们知道，这条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因为建筑在那里，梦想在那里，未来在那里。
而他们，是那个执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