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年度酒吧的氛围变得有些怪异。表面上，吧台后的工作按部就班，订单来了就做，客人招呼就应。但水面之下，暗流涌动得更加湍急。
阿杰和小斌等人明显开始孤立郑阳。递送材料时故意放远一点，需要协作时装聋作哑，甚至在客人问起郑阳调制的特色酒时，含糊其辞地引导客人选择其他“更受欢迎”的经典款。
然而，郑阳对此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他仿佛自带一个无形的屏障，将所有针对他的负面情绪和幼稚排挤都隔绝在外。他依旧踩着精准的时间点上班，穿着他那仿佛只有三套轮换的深灰、藏蓝、黑色运动服，一丝不苟地完成他的“化学实验”。客人的点单，他精确执行；同事的沉默，他视若无睹；吧台外的喧嚣，他充耳不闻。
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击都更让人憋屈。阿杰感觉自己蓄满力的一拳拳，都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打在了坚硬的花岗岩上，反震得自己手疼。
这天晚上，酒吧来了几位挑剔的熟客，是某家投行的精英，以味蕾敏锐和难伺候着称。领头的是个姓赵的总监，他径直走到吧台前，目光扫过几位调酒师，最后落在了郑阳身上。
“听说你们这儿来了个新首席，搞什么‘精确调酒’？”赵总监语气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审视，“给我来杯马天尼（martini），要极干（Extra dry），用哥顿金酒（Gordons），搅拌，不要摇。让我看看你的‘精确’。”
这是个经典的考验。极干马天尼要求添加的味美思（Vermouth）极少，几乎只是润洗一下酒杯即倒掉，极其考验调酒师对“微量”的掌控和对金酒本身风味的理解。哥顿金酒并非顶级，如何在有限条件下呈现出最佳状态，更是难上加难。
阿杰在一旁暗自冷笑，等着看好戏。这种需要经验和“手感”的酒，看你这小子怎么用电子秤称！
郑阳面色不变，点了点头。他取下一个预先冰镇过的马天尼杯，用滴管吸取1.5毫升味美思，倒入杯中，缓缓转动酒杯，让透明的酒液均匀浸润杯壁每一个角落，然后将所有味美思倾数倒掉，动作流畅而稳定，没有一丝浪费。
接着，他量取了75毫升哥顿金酒倒入已经装满冰块的专业搅拌杯中。他没有用普通的吧勺，而是使用了一种底部带有特殊螺旋纹路的搅拌棒，以恒定且适宜的速度，顺时针搅拌。他微微闭着眼，似乎在通过指尖感受液体的粘稠度和温度变化。
整整搅拌了90秒。
然后，他用专业的滤网将冰镇到恰到好处的酒液滤入杯中，用镊子夹起一片他自备的、只用柠檬皮内侧黄皮部分削成的、没有任何白色橘络的极致薄透的柠檬皮卷，在杯口轻轻一挤，喷出细腻的油雾，然后将皮卷放入酒中。
一杯近乎无色的、清澈透亮的马天尼，推到了赵总监面前。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用电子秤去称量金酒和搅拌时间（除了最初的味美思），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经过无数次计算和演练，精准得令人发指。
赵总监将信将疑地端起酒杯，先闻了闻，只有极其清冽的金酒植物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柠檬清新，没有任何多余的气味。他浅浅尝了一口。
酒液冰凉顺滑，如同丝绸般滑过喉咙，哥顿金酒本身略显尖锐的特性被完美地柔化，却又保留了其丰富的植物风味骨架，那1.5毫升味美思的微弱甜香和柠檬油的清新在尾调中若有若无地浮现，将整杯酒的层次感提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
赵总监沉默了几秒，脸上那种挑剔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讶和叹服。他放下酒杯，看向郑阳，点了点头：“厉害。我喝过很多马天尼，能把哥顿做到这个水准的，你是第一个。这杯酒，值这个价。”他示意同伴，“今天我们都喝他调的。”
阿杰脸上的冷笑彻底僵住，像是被人扇了一记无声的耳光。他眼睁睁看着那群难缠的客人围着郑阳点单，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
更让阿杰崩溃的是，郑阳似乎完全没有“扬眉吐气”的自觉，依旧是那副死板的表情，按部就班地调着酒，仿佛刚才征服那群挑剔客人的不是他一样。
这种绝对的、建立在实力碾压之上的“漠视”，终于让阿杰的心态有些失衡了。
打烊前，最后一位客人离开。阿杰趁着郑阳在清洗工具，拿着一瓶刚开封没多久、主要用于调制特定鸡尾酒的稀有草本利口酒，故意手一滑。
“啪嚓！”
瓶身摔在大理石地面，瞬间碎裂，粘稠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绿色酒液流淌一地。
“哎呀！郑阳！你怎么把查特绿（chartreuse Verte）放在这么靠边的位置！”阿杰立刻先发制人，大声指责道，“这酒多贵你不知道吗？这下全浪费了！”
这一招很阴险。吧台后的物品摆放本就没有绝对标准，他一口咬定是郑阳放置不当，死无对证。这瓶酒价值近千，就算不让他赔，一个“毛手毛脚、浪费成本”的罪名扣下来，也够他喝一壶的。
小斌和其他几个服务生都看了过来，林深予更是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郑阳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看着地上碎裂的酒瓶和流淌的液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立刻争辩，而是走到事故地点，蹲下身，仔细观察。
几秒钟后，他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阿杰，开口，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第一，这瓶查特绿，根据我昨天核对的库存记录和瓶身编码，是三天前由你经手入库，并按照规定存放在左侧第三排第二格位置。我今晚的所有操作记录，未曾动用过该区域酒水。有监控和库存记录可查。”
他伸手指了指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
阿杰脸色微微一变。
“第二，”郑阳继续，像在法庭上陈述证据，“酒瓶碎裂的形态和液体溅射方向显示，初始受力点位于瓶身中上部，且力度带有向前推的矢量，符合失手滑落特征。而如果是因为我‘放置不当’导致的自然滑落，受力点应在瓶底，且溅射模式会有所不同。”
他顿了顿，最后给出结论：“因此，基于现有证据，酒瓶是你失手打碎的概率为98.7%。责任划分清晰，损失应由你个人承担，或按员工过失条款处理。需要我现在调取监控，并联系老板进行责任认定吗？”
整个后台，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郑阳。这他妈还是人吗？观察力、逻辑推理、证据链……他是在破案吗？！
阿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在关公面前耍大刀的小丑，所有拙劣的伎俩，在对方绝对理性的“显微镜”下，都无所遁形。
郑阳不再看他，转身拿起清洁工具，开始默默清理地上的狼藉，仿佛刚才只是解决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技术性问题。
阿杰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羞愤、难堪、还有一丝被彻底看穿的无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和郑阳，根本不在一个维度上。他那些引以为傲的“经验”和“手段”，在对方那种冰冷的、基于事实和逻辑的绝对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林深予也悄悄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往那边看。
从那天起，吧台后针对郑阳的明枪暗箭，诡异地消失了。阿杰等人不再敢主动招惹他，虽然依旧不亲近，但那种敌意的排挤，变成了某种复杂的、带着敬畏的疏离。
郑阳依旧是他那个样子，精确，死板，沉默。但他用他那种独特的方式，在这片曾经排斥他的领地上，硬生生地凿开了一个位置。
清朗端着酒杯，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将楼下吧台的一切尽收眼底。看着阿杰那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他缓步下楼，高跟鞋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走到狼藉处，他目光扫过面色惨白的阿杰，又落在正一丝不苟清理玻璃碎片的郑阳身上。
“可惜了这瓶好酒。”清朗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屏息，“损失从吧台月度物料损耗里走。”
他这话，轻飘飘地赦免了阿杰的赔偿，却让阿杰头垂得更低。这比让他赔钱更难受。
清朗走到郑阳身边，弯腰，几乎贴着他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郑阳的耳廓：“郑首席，你这破案的本事，比调酒还厉害。”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和欣赏。
郑阳清理的动作顿了顿，侧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与自己身上酒气截然不同的冷冽香水味。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后移了半寸。
“事实清晰，责任明确。”他回答，声音依旧平稳，但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清朗将他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这块石头，好像……也不是完全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