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镜湖宾馆顶楼。
暴雨拍打着隔音玻璃,却传不进这间行政套房分毫。
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红酒醒酒器在灯光下折射出猩红的光泽。
祁同伟坐在真皮沙发主位,双腿交叠,姿态松弛。
他对面坐着的钟小艾。
这位京城来的大小姐依旧维持着体面。她好像已经忘记之前和祁同伟的那一段露水之情。
“祁厅长,这么晚把我‘请’过来,如果只是为了叙旧,我看没这个必要。”
钟小艾语气很冷,甚至带着刺。
祁同伟没接话,也没生气。
他只是弯腰,从茶几下层抽出一只土黄色的牛皮纸信封,沿着光滑的大理石台面,滑到钟小艾手边。
“看看。”
钟小艾扫了一眼信封,眉头微蹙,迟疑了两秒才伸手拿起。
指尖挑开封口,抽出照片。
第一张,车祸全景。
渣土车侧翻,钢筋散落一地,桑塔纳被挤压成了一坨废铁。
惨烈,但也仅仅是惨烈。
钟小艾面无表情地翻到第二张。
那是特写。
驾驶室的玻璃粉碎,一根满是铁锈和油污的粗大螺纹钢,笔直地贯穿了驾驶位。
而在那根钢筋之下,那个歪着头、满脸是血、生死不知的男人,穿着她最熟悉的那件深蓝色制服。
钟小艾的手抖了一下。
照片脱手,飘落在地。
她那张的脸,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风箱声,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她想去捡照片,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指甲在大理石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这是……陈海?”
这几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半小时前,吕州。”
祁同伟靠回沙发背,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为了查那个女大学生的案子,田晓明的人动用了渣土车,外加一辆金杯车截杀。要不是程度去得快,周华华现在应该已经在殡仪馆排号了。”
“谁干的……”
钟小艾抬头,眼眶通红,原本端庄的五官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
那是陈海!
是侯亮平最好的兄弟,是他们这个圈子最核心的伙伴!
打断骨头连着筋!
“田晓明。”
祁同伟吐字清晰,“省纪委书记田国富的独生子。”
钟小艾的拳头死死砸在沙发扶手上。
这一刻,她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车祸,这是灭口,是宣战,是田家在用陈海的血,给所有想查吕州烂账的人立规矩!
“侯亮平虽然在还在审查当中。”
祁同伟不管她的情绪,继续说道,“老侯的脾气你知道,看见陈海这样,他会疯。他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咬田晓明。”
“但他咬不动。”
祁同伟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漆黑的雨夜,
“田国富在汉东经营二十年,田晓明敢当街杀人,早就把屁股擦得比脸还干净。侯亮平这一头撞上去,除了头破血流,身败名裂,没有任何用处。”
“更不要说,他现在自身难保”
房间里只剩下钟小艾粗重的呼吸声。
她是体制内的人,她比谁都清楚这里面的游戏规则。
没有铁证,就是诬告。
在这个级别,诬告的反噬足以让侯亮平粉身碎骨,甚至连背后的钟家都要惹一身骚。
“你想干什么?”
钟小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死死盯着祁同伟的背影。
祁同伟转过身。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U盘,轻轻放在茶几上,压住了那张染血的照片。
“这里面,是田晓明所有的黑账。从地下钱庄的洗钱流水,到行贿受贿的记录,甚至还有几段他亲自参与的‘余兴节目’视频。”
“只要公布,哪怕他爹是天王老子,也得把牢底坐穿。”
钟小艾盯着那个小小的黑色塑料块。
她没动。
这是一把刀。
“你为什么要给我?”钟小艾冷笑一声,眼里的防备并未消退,
“祁厅长不是田书记的‘得力干将’吗?这时候不帮着灭火,反而递刀子?”
“盟友?”
祁同伟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三分自嘲,七分狠厉。
“钟主任,在这盘棋局里,哪有什么盟友?只有吃子和被吃。”
他两步走到钟小艾面前,双手撑住沙发扶手,高大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我不给侯亮平,是因为他级别不够,还是个愣头青,拿到手里容易炸膛。”
“但你可以。”
“你背后是钟家,你有直达天听的渠道。”
祁同伟伸出食指,点了点那个U盘,发出“嗒嗒”两声脆响。
“拿着它。你可以说是匿名举报,也可以说是你自己查到的。把这把刀递上去,捅死田晓明,甚至……捅死田国富。”
“这样,陈海的仇能报。”
“侯亮平不用死。”
“而你,也不用担心下半辈子没人给你做饭。”
钟小艾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此刻的祁同伟,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公安厅长,而是一头露出獠牙的狼。
他在算计一切,利用一切,包括仇恨。
这是阳谋。
也是借刀杀人。
祁同伟要借钟家的势,铲除异己,自己则躲在幕后,甚至还能在田国富倒台后瓜分政治遗产。
多么完美的计划。
但钟小艾拒绝不了。
只要一闭眼,就是陈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是那根贯穿胸口的螺纹钢。
如果不接这把刀,田家就会逍遥法外,侯亮平就会被人玩死。
钟小艾抓起茶几上的红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随后,她伸出手,一把抓过那个冰凉的U盘,紧紧攥在掌心。
“祁同伟,这笔账,我记下了。”
“不用谢。”
祁同伟直起身,理了理并没有褶皱的领带,恢复了往日的儒雅,“合作愉快,钟主任。”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时,脚步一顿。
“对了,替我带句话给侯亮平。”
“有些时候,所谓的正义,需要用魔鬼的手段去维护。”
门“咔哒”一声关上。
钟小艾看着窗外的暴雨,咬牙切齿:“田家……咱们走着瞧!”
……
凌晨三点,汉东省第一人民医院。
急救大楼灯火通明,乱成了一锅粥。
几辆警车横七竖八地停在门口,红蓝警灯疯狂闪烁,刺破了雨幕。
手术室门外的走廊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血腥味。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长椅上,身体微微发抖。
他是陈岩石。
就在刚才,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那根螺纹钢距离心脏只有几毫米,陈海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天意。
老人那一身硬骨头,在这一刻像是被抽空。
但他没有哭。
他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手机,戴上老花镜,在通讯录里翻了很久,最终停留在那个名字上——“小金子”。
那是新来的省委书记,沙瑞金。
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电话响了三声就接通了。
“喂,陈老?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吗?”电话那头传来沙瑞金温和却带着威严的声音。
陈岩石声音苍老而沙哑:“小金啊……”
“是我。”
“海儿……海儿快不行了。”
老人的声音里带着哽咽,“被人拿钢筋捅穿了,就在吕州……你能不能,帮我问问,这汉东的天,到底还是不是人民的天!”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沉默。
足足过了五秒。
“陈叔,您别急。”沙瑞金的声音陡然变得肃杀,隔着电话都能听出那一股雷霆之怒,
“我就在省委,我现在过去。不管是谁干的,只要陈海少了一根头发,我扒了他的皮!”
挂断电话,陈岩石握着手机的手还在发抖。
而就在这时,医院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骚动。
两辆挂着白色军牌的越野车,无视保安的阻拦,轰鸣着直接冲到了急诊大楼楼下。
车门推开。
先下来的是四个荷枪实弹的卫兵,动作整齐划一,迅速控制了急诊大厅的入口。
紧接着,后车走下来一对中年夫妇。
男人穿着便装,但那股子铁血杀伐的气质根本藏不住,肩膀宽厚,走路带风。
女人披着大衣,脸色惨白,但眉宇间透着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贵气。
他们是周华华的父母。
父亲,南部战区某集团军副军长,少将衔。
母亲,总参二部的高级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