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少年宫,坐落在老城区的绿荫深处。
墙壁上画着五彩斑斓的卡通画,院子里传来孩子们追逐嬉戏的笑声,空气里都飘着一股阳光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孙连城抱着他那保温杯,站在大门口,深深地吸一口气。
舒坦。
这才是人该待的地方。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报表会议,更没有李达康那张随时准备咆哮的脸。
他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进少年宫的主楼。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跑过去,不小心撞在他腿上,摔个屁股墩。
孙连城赶紧把保温杯换到左手,弯腰把小姑娘扶起来,还帮她拍拍裤子上的灰。
“谢谢伯伯。”
“不客气,小朋友,以后跑慢点。”
孙连城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找到人事科的牌子,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一个戴着眼镜、年约五十的大姐正在整理文件。
“同志,你好,我来报到。”
孙连城把组织部的调函,客客气气地递过去。
大姐接过调函看一眼,当看到“孙连城”三个字和“光明区区长”的原职务时,手明显停顿一下。
她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衣着朴素,神态平和,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刚刚被市委书记撸下来的区长。
“您……就是孙区长?”大姐的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
“前区长,”孙连城纠正道,“以后就是少年宫天文馆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还请领导多多关照。”
“您太客气。”
大姐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她把那份调函放在桌上,拿起电话,拨一个内线号码。
“喂,宫主任吗?我是人事科的老张……对,光明区那位……孙连城同志,他来报到……嗯,调函在我这儿……什么?好的,好的,我明白。”
挂了电话,张大姐站起身,亲自给孙连城倒一杯水。
“孙……同志,您先坐,喝口水。”
她的态度,比刚才恭敬不止一个档次。
孙连城心里泛起一丝嘀咕,但也没多想。
他以为是李达康那边又打招呼,怕自己闹情绪,特意安抚一下。
“张大姐,不用忙活,我就想问问,天文馆那边什么时候能过去?我对那台老式折射望远镜,可是想念很久。”
张大姐端着水杯的手僵在半空。
“孙同志,这个……恐怕有点变化。”
“变化?”孙连城心里“咯噔”一下,“李书记反悔?觉得少年宫也太清闲,要把我调去扫大街?”
“不不不!不是!”张大姐连忙摆手,“是……是您的任命,又有一份新的。”
她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用牛皮纸袋封好的文件,双手递给孙连城。
孙连城狐疑地接过,撕开封口。
里面是一张烫金抬头的调令。
抬头的单位,不是京州市委组织部,而是——汉东省委组织部。
“兹决定,调任京州市光明区孙连城同志,赴汉东省公安厅任职……”
看到“公安厅”三个字,孙连城的脑袋“嗡”的一声。
他以为自己老花看错。
他接着往下看。
“职务:省公安厅督查室,副主任(主持工作)。”
督查室?
公安厅的纪委!
专门负责监督整个汉东省几十万公安干警的部门!
他一个被市委书记当众罢免的懒政区长,一个只想躺平看星星的咸鱼,转眼之间,成为省公安厅的“内部警察头子”?
这不是提拔,这是捧杀!
孙连城的手开始抖。
“搞错了!这绝对是搞错!”他猛地站起来,
“张大姐,我就是一个普通干部,犯错误,接受组织处分。我去天文馆,我心甘情愿!这个公安厅,我去不了,也不能去!”
张大姐吓得连连后退:“孙同志,您别激动。这是省里的任命,今天早上刚传真下来的,我们宫主任亲自接的电话,错不了。”
“谁?到底是谁在背后搞我?”孙连城喃喃自语。
李达康?他没这个本事把手伸到省厅。
高育良?自己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沙瑞金?新书记日理万机,哪有空认识他孙连城是谁?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划过他的脑海。
祁同伟!
那个在大风厂,笑呵呵地看着李达康吃瘪的公安厅长!
可是,为什么?
他图什么?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他一个省厅厅长图谋的?
“孙主任,”张大姐连称呼都改,“楼下……有车在等您。”
孙连城失魂落魄地走出少年宫大楼。
门口,一辆黑色的帕萨特静静地停着,挂着公安厅的牌照。
车窗降下,驾驶位上是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冲他点头示意。
阳光正好,孩子们的笑声还在耳边。
可孙连城只觉得浑身发冷。
……
汉东省公安厅,厅长办公室。
祁同伟正在给一盆君子兰浇水。
动作不急不缓,每一滴水都恰到好处。
孙连城被带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没有想象中的威严肃穆,没有办公桌后那张威严的脸。
祁同伟穿着便装,一件简单的白衬衫。
“来了?连城同志。”祁同伟放下水壶,指着对面的沙发,“坐。”
孙连城没坐。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办公室中央。
“祁厅长,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祁同伟走到茶台边,开始洗杯、温壶,“不明白为什么没去成天文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把你叫过来?”
孙连城:“我是一个犯错误的干部,李达康书记的处理,我认。我只想找个清静地方待着,不想再掺和任何事。”
“清静?”祁同伟将第一泡茶水淋在紫砂茶宠上,“连城同志,你在光明区当区长,也不是一天两天。你觉得,这汉东,现在还有清静地方吗?”
他抬起头,示意孙连城。
“你以为你躲进少年宫,李达康就找不到你?他今天能因为一个窗口当众免你,明天就能因为少年宫的草坪不够绿,再把你调去环卫处。只要你在京州,你就躲不开他。”
孙连城沉默。
这是事实。
“祁厅长,我不想斗。”孙连城,“我斗不过他,也不想为他李达康的政绩,去干那些……昧良心的事。”
“昧良心的事?”祁同伟将一杯泡好的茶,推到孙连城面前,
“比如,把光明区那片老城区的地,按白菜价卖给开发商?再比如,把那些住几十年的老街坊,像垃圾一样赶出去?”
孙连城捧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
这些话,都是压在他心底,从未对人言的石头。
祁同伟是怎么知道的?
“你以为你拖着,顶着,就能保住他们?”祁同伟的语气依旧温和,
“你错了。你只是个区长,你顶多让这把刀,晚落下几个月。现在,你被一脚踢开,换上他李达康最听话的黄辉煌。”
“连城同志,你猜猜,黄辉煌上任,第一把火会烧向哪里?”
孙连城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他会把你所有拖着没办的事,当成自己的功劳,一天之内给你办得干干净净!你不想签字的拆迁合同,他抢着签!你下不了手的强拆令,他闭着眼就盖章!”
祁同伟站起身,踱步到孙连城身边,声音压低几分。
“你前脚走进少年宫,后脚,光明区那些老街坊的家里可能就要断水断电。你晚上躺在床上,想着宇宙星辰,他们可能正抱着铺盖卷,在寒风里无家可归。”
“孙连城,你护了他们这么久,就是为了看这个结果?”
“你所谓的‘躺平’,所谓的‘不斗’,代价是什么?是你把那些信任你、指望你的老百姓,亲手推给李达康的推土机!”
“别说了!”孙连城低吼一声。
他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
“祁厅长,您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祁同伟回到茶台边,给自己也倒上一杯茶。
“我不想让你干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事实:你想独善其身,但李达康的船,已经撞过来,你想不下水都不行。”
他看着孙连城。
“你不想当李达康的刀,去捅向老百姓。那有没有想过,换个活法?”
孙连城没有作声,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我给你一个位子。”祁同伟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省厅,督查室。这个地方,不搞Gdp,不搞拆迁,只问纪律,只查问题。”
“李达康眼里,你是块又臭又硬的绊脚石。我眼里,你是一面镜子,一面能照出妖魔鬼怪的镜子。”
“我不需要你冲锋,不需要你陷阵。我只需要你,用你看宇宙的眼光,帮我看着京州,看着汉东。”
“看着黄辉煌那把刀,是怎么砍向光明区的。看着山水集团的钱,是怎么流进油气集团的账本里。“
”看着那些自以为是太阳,可以为所欲为的人,他们什么时候会偏离轨道,什么时候会撞在一起,什么时候会……自我毁灭。”
办公室里,陷入长久的寂静。
孙连城低着头,他想到少年宫里孩子们的笑声,想到天文馆里那片宁静的星空。
他又想到光明区老街坊们那一张张布满风霜的脸,和他办公桌里,那一份份被他压下来的拆迁动员报告。
原来,他根本就没得选。
退路,从他被李达康当众罢免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断。
去少年宫,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守护的东西被碾碎,然后在愧疚中此残生。
来公安厅……是拿起武器,换一种方式,继续守护。
他没有再提天文馆。
“祁厅长,那台德国望远镜,什么时候能到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