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的宣政殿常朝,气氛相较于年节前,显得愈发凝重紧绷。
随着北境战事的尘埃落定,朝堂的焦点无可避免地重新回到了内部政务与日益激烈的派系倾轧之上。
空气中弥漫的无形硝烟,似乎比边关的烽火更为呛人。
议政伊始,不等各部例行奏报完毕,便有一位御史台的年轻御史,手持玉笏,昂然出列,声音清越却带着刻意营造的激昂,弹劾户部一位姓周的郎中,在去岁紧急筹措北境军粮时,“办事拖沓,推诿塞责,效率低下”,险些贻误至关重要的战机。
他言辞凿凿,甚至列出了几项所谓的“人证物证”,时间地点细节详备,显然是经过了精心准备。
这位周郎中,恰是瑞王阵营中一名以干练务实着称的官员,曾因严格执行钱粮审计制度,驳回过几次靖王一派某些不合规的军费请拨,因而结下怨隙。
此刻成为靶心,正在意料之中。
然而,这边话音未落,另一边,一位隶属于都察院、素与谢丞相门生往来密切的给事中,立刻出列反击。
他参奏京兆府一名姓王的少尹,“断案不明,纵容家中豪奴欺压良善,影响极其恶劣”,所举事例亦是活灵活现,直指其品行能力有亏。
而这王少尹,正是谢丞相颇为赏识的门生,与靖王府往来甚密,可算是靖王一派在地方政务上的重要棋子。
双方阵营的官员,立刻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沸腾起来。
你方唱罢我登场,围绕着这两个案子,引经据典,互相攻讦,言辞越来越激烈,从具体事务逐渐上升到对对方阵营整体作风、甚至暗指其背后主子驭下不严的攻击。
唇枪舌剑,唾沫横飞,一时间,庄严的宣政殿竟似成了市井吵嚷之地。
龙椅之上,皇帝萧鉴半阖着眼眸,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似在养神,又似在冷静地聆听着这出臣子们精心排演的大戏。
他并未急于出声制止,也未立刻做出任何裁决,只是偶尔抬起眼皮,那淡漠而锐利的目光,如同冰水般扫过争得面红耳赤的臣子,以及站在文官武将前列、一个面色沉静如水、一个眉头微蹙难掩烦躁的萧景珩与萧景琰。
“陛下!”终于,一位须发皆白、资历极老的三朝元老,清流领袖之一的李阁老,颤巍巍地出列,他的声音虽带着苍老,却洪亮有力,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嘈杂,“如今北狄已退,边境暂宁,正该是与民休息,励精图治,整顿内政之时。
然观近日朝堂风气,攻讦之风日盛,弹劾之举,多牵强附会,捕风捉影,甚少涉及国计民生之根本!
长此以往,非但于国无益,且空耗精力,徒增内耗,实非朝廷之福,非天下之幸啊!老臣恳请陛下明察,止息此等无谓纷争,使众臣工能同心协力,共谋国是!”
皇帝这才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落在李阁老布满皱纹却神情激愤的脸上,停留片刻,方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臣子耳中:
“李爱卿所言,老成谋国,朕心甚慰。”
他先是肯定了老臣的出发点,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然则,御史风闻奏事,监察百官,乃是其职责所在,亦是祖制。
言路不可轻塞。孰是孰非,孰真孰假,自有公论与法度裁断。”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原本还有些骚动的朝堂瞬间彻底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皇帝的声调并未提高,但其中的冷意与警告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凉:
“然则,朕亦需告诫诸位臣工。若有人借此机会,党同伐异,构陷忠良,为一己之私或一派之利,而罔顾国法,扰乱朝纲……朕,绝不姑息!”
这最后四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皇帝的目光似是无意,又似有意地再次掠过垂首恭立的萧景珩与萧景琰,那目光中的审视与警告,不言而喻。
两位皇子皆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姿态愈发恭谨。
最终,皇帝并未明显偏袒任何一方。他以“查无实据,然办事确有可斟酌之处”为由,将户部周郎中调任至太常寺担任闲职;
同样,以“治家不严,影响官声”为名,将京兆府王少尹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与此同时,皇帝又以“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宜加恩荣养”为由,颇为“体恤”地准了两位年迈且向来倾向于靖王的中书舍人致仕回乡。
这看似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以及两个中书舍人位置的空出,立刻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新的石子,引发了更为隐秘和激烈的暗中角逐。
那两个职位品级虽不算顶尖,却身处中枢,负责诏敕起草,接触机要,位置关键,瞬间成为了双方新一轮争夺的焦点。
退朝之后,萧景琰脸色铁青,几乎是咬着牙,强忍着怒气,快步走出了宣政殿。
他心中憋闷无比,感觉父皇今日之举,表面上不偏不倚,但那几句重话,更像是敲打自己这边近日过于活跃、频频发动弹劾的御史。
尤其是那两个中书舍人的致仕,更是让他感觉如同断去一臂。
谢明蓁早已在熠煌殿内坐立不安地等候消息,听闻朝堂上详细的经过,尤其是皇帝那番“绝不姑息”的警告以及两个关键职位的空缺,她秀美的脸庞上瞬间蒙上了一层寒霜,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掐入了柔软的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痕。
“王爷!陛下此举,看似公允,实则……是在警告我们近日动作过多,更是在为瑞王那边腾出位置!”
谢明蓁的声音带着一丝因焦虑而生的尖锐,“那两个中书舍人的位置,至关重要,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抢到手!绝不能让其落入瑞王囊中!”
而在瑞王府,气氛则相对沉稳得多。
萧景珩与苏云昭对坐于昭晖院暖阁内用午膳,席间谈及朝会之事,语气平和。
“父皇今日,是敲山震虎,亦是平衡之术。”
萧景珩夹起一箸清炒芦笋,语气平静无波,“他既厌烦朝堂之上无止境的相互攻讦,空耗国力,亦绝不容忍任何一方势力借机过度膨胀,威胁到他的绝对权威。
那两个舍人之职,我们自然要争,但需讲究策略,不可表现得志在必得,吃相难看。”
苏云昭为他盛了一小碗火腿鲜笋汤,点头赞同,眸光清亮:
“王爷所见极是。陛下今日态度,已将此意表露无遗。
我们只需依照规制,推举才德兼备、资历合适的官员候选,能否上位,静候圣心独裁便是。
此时,争,即是稳,是表明我们有所作为;不争,即是退,会令依附者心寒。
但若过度争抢,姿态咄咄逼人,反而会适得其反,引来父皇的猜忌与厌弃。”
他们看得分明,皇帝乐于见到儿子们有能力、有势力、彼此制衡,但更忌惮他们势力过大,尾大不掉,甚至觊觎他的至尊宝座。
今日朝堂的这场贬斥风波与职位空缺,不过是帝王高超的平衡术下,必然出现的产物。
在这巨大的权力当中,唯有保持绝对的清醒,洞察圣意,进退有度,方能不被吞噬,稳立潮头。
然而,朝堂上的这番看似平息的动荡,结合近日隐约传来的、关于瑞王方面似乎在军中有所动作的风声,终究还是让敏感多疑、倚仗“先知”而此刻却感到记忆有些模糊不清的谢明蓁,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不安与危机感。
她意识到,瑞王萧景珩与那个苏云昭,远比她最初预想的更要沉得住气,手段也更绵密阴柔,于无声处潜藏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