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宫内,药气氤氲不散,沉水香混着苦味,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殿中每一个人的心神。
皇帝那声微弱却清晰的“准瑞王所奏”,如同终审的槌音,重重敲在林贵妃的心上。
她绞着帕子的指节猛地一白,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骤停后,血液逆流的轰鸣。
她强自按捺,眼风飞快扫过榻上那明黄的身影,却只捕捉到帝王重新阖眼后,那片不容置喙的、疲惫的威严。
内阁首辅领旨,躬身退出内殿,步履沉稳,不敢有丝毫怠慢。
拟旨、用印、遣使……一套程序在皇权的意志下,高效而沉默地运转起来。
旨意措辞温和却坚定,先褒奖靖王萧景琰“忠孝天性,朕心甚慰”,旋即笔锋一转,强调“然北境安危,系于主帅一身,社稷之重,重于私情”,明确申饬其“当以边事为重,恪尽职守,不必返京”,最后恩威并施,提及“已遣太医院右院判,携宫中良药,星夜前往,代朕抚慰,望尔安心军事,早奏凯歌”。
这道圣旨,由一队精锐禁军护卫,一名中年内侍手持,离了京城,日夜兼程,直赴北境前线。
与此同时,太医院右院判亦不敢耽搁,收拾药箱,带上皇帝特赐的几味珍稀药材,在一小队兵士的护送下,踏上了同一条官道。
边境,靖王军中大营。
连日的僵持与几次受挫,让营中气氛不复初时的昂扬。
中军大帐内,萧景琰一身戎装未解,正对着沙盘凝眉。
谢明蓁坐在一旁,手边是一盏早已凉透的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划着圈,心神不宁。
自前次因记忆模糊献计失误,导致小败后,她明显感觉到萧景琰看她的目光中,那层无条件的信赖淡去了几分,多了些审视与焦躁。
“王爷,京城天使至,已至营门外!”
亲兵的高声禀报,打破了大帐内的沉寂。
萧景琰精神一振,眼中骤然爆发出炽热的光芒,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甲胄,瞥了谢明蓁一眼。
谢明蓁亦立刻起身,脸上难以抑制地浮现出期待之色。
她心中盘算,凭借此番“孝心”打动帝心,只要回到京城,凭借前世记忆和对局面的了解,她有信心在父皇病榻前,彻底扭转局势。
帐帘掀起,风尘仆仆的内侍手持黄绫圣旨,稳步走入。
帐内众将齐刷刷跪倒接旨。
萧景琰跪在最前,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即将接受勋章的勇士。
内侍展开圣旨,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在帐中回荡。
起初,听到皇帝褒奖之语,萧景琰嘴角微微勾起,侧头与谢明蓁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然而,当“不必返京”四个字如同冰锥般刺入耳膜,他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后续那些“边事为重”、“恪尽职守”的训诫,更像是一记记无形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直到最后听到派遣御医前来“抚慰”,他的拳头已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钦此。”
内侍宣旨完毕,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萧景琰喉结滚动,足足过了三息,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臣……领旨。”
声音干涩沙哑,全然失了平日的英武。
他僵硬地抬手,接过那道此刻重若千钧、又冷若寒冰的圣旨。
内侍任务完成,并不多言,行礼后便退出大帐,自有副将安排其歇息。
帐帘落下的瞬间,萧景琰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手中的圣旨被他攥得咯吱作响。
他额角青筋暴起,猛地回头,目光如利刃般射向同样脸色苍白的谢明蓁,那眼神中充满了质疑、愤怒,以及一丝被戏弄的屈辱。
“这就是你笃定的‘孝心可动天’?”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骇人的风暴,“回京争权?
如今连营门都出不去!反倒得了父皇一番申饬!”
他扬了扬手中的圣旨,几乎要将其掷于地上,“还派来个太医‘抚慰’?这是抚慰,还是监视?!”
谢明蓁被他吼得身子一颤,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惊惶。
她根据前世模糊的记忆,明明记得皇帝此次病重,曾有皇子因“纯孝”得以回京,并借此赢得了不少朝臣同情与皇帝更深的好感。
为何今生竟截然不同?
是哪里出了错?
是她的记忆因重生而出现了更大的偏差,还是……有人从中作梗,彻底改变了事情的走向?
“王爷息怒,”她强自镇定,急急分辩,“此事定有蹊跷。
父皇向来重情,若非有人……”
她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定是瑞王!必是他在父皇面前进了谗言,阻挠王爷尽孝!”
“瑞王!萧景珩!”
萧景琰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恨意,“好一个‘国事为重’!好一个‘顾全大局’!
他躲在京城,安稳如山,却让本王在此浴血拼杀,连尽孝都不能!
如今更是在父皇面前如此诋毁于我!”
他猛地一拳砸在沙盘边缘,木屑纷飞,沙盘上的地形为之剧震。
“此仇不报,我萧景琰誓不为人!”
他看着谢明蓁,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
“你之前所说的‘先知’,为何此次全然无用?
若非你那次错误的偷袭建议,我军岂会折损人马,致使如今在父皇心中,我成了那般不堪大用、还需申饬之人?”
谢明蓁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记忆的混乱与现实的挫败感交织,让她心绪大乱,只能讷讷道:
“妾身……妾身亦不知为何……记忆似乎……”
她不敢再说下去,萧景琰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怀疑,像一把刀子,剜在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