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连绵的秋雨终于暂歇,一轮清冷的孤月挣扎着从尚未散尽的薄云后显露出来,投下朦胧而模糊的清辉,给瑞王府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曲径回廊都披上了一层似真似幻的薄纱衣,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昭晖院已然熄灭了大部分灯火,只余廊下悬挂的几盏防风灯笼还在尽职地散发着昏黄黯淡的光晕,在微带寒意的夜风吹拂下,轻轻地来回摇曳,将巡逻护卫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们的脚步声被刻意放得极轻,规律而警惕,显示着王府此刻外松内紧、戒备森严的状态。
内室之中,苏云昭却并未如常安寝。
她裹着一件素色的锦缎外袍,独自坐在临窗的紫檀木嵌螺钿软榻上,手中虽象征性地拿着一卷《本草纲目》,但目光却并未聚焦在那些古老的药草绘图和文字之上,而是穿透了窗棂,投向外面深沉莫测、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夜色,显然,日间梳理出的那些纷乱疑点和沉重猜测,依旧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贴身侍女挽月轻手轻脚地端着一盏温热的安神茶进来,剪了剪桌上灯烛的焦黑灯花,让室内光线稍稍明亮了一些,看着王妃紧蹙的眉心和略显苍白的脸色,忍不住悄声劝道:
“王妃,时辰真的不早了,您今日耗费了太多心神,还是早些安置吧,身子要紧。”
苏云昭回过神,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一丝暖意,她微微颔首,声音有些低哑:
“我知道,再看几页就睡。你也累了一天,先去歇着吧,我这里不必时时守着。”
挽月见她神色坚持,不敢再多劝,只得应了声“是”,正要屈膝行礼退下,忽听得窗外极其轻微地“嗒”的一声响动,像是极小粒的石子精准地击打在窗棂木框上的声音。
主仆二人几乎是同时一怔,动作瞬间凝固。挽月脸上立刻浮现出高度的警惕之色,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道:“奴婢这就去看看……”
苏云昭却迅速抬起手,止住了她的动作,自己放下书卷和茶盏,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道细细的缝隙,谨慎地向外望去。
廊下灯光昏暗朦胧,庭院中空寂无人,只有被雨水浸湿的青石板地面和草木叶片,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点点湿漉漉的幽光。
她的目光敏锐地扫过窗台,瞳孔骤然收缩。只见窗台干燥的角落里,赫然又多了一枚被一颗小石子稳稳压着的、折叠成细小方块的纸卷!
与上一次收到字条时,一模一样的方式!
她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下意识地更加仔细环顾四周,树影婆娑,夜色寂寥,依旧看不到半个人影。
那个送信的人,竟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次穿透王府森严的守卫网络,精准无误地将消息送到她的窗前?
此人身手之高、对王府内部布局与巡逻规律之熟悉,简直到了令人骇然的地步。
“王妃?”挽月也借着缝隙看到了那枚纸卷,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更浓,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担忧。
苏云昭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夜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迅速伸手将那小纸卷和石子一同取回,“砰”地一声轻响关紧了窗户,甚至还下意识地插上了插销。
回到灯烛之下,她指尖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缓缓展开了那卷质地粗糙的纸条。
上面的字迹,与上一次所见如出一辙,筋骨隐现,带着一种刻意的掩饰,内容依旧简洁到了极致,甚至比上一次更加直白:
“旧案水深,慎查后位。友。”
短短八个字,却像八把冰冷的淬毒匕首,瞬间刺入苏云昭的眼中,直抵心窝,让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刹那间冻结了,背后立时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慎查后位”!
这四个字,几乎像是带着某种冰冷的判决,直接印证了她内心深处最不愿相信、也最感到恐惧的那个猜测——皇后,极有可能,不,几乎可以肯定与母亲之死有关!
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主谋!否则,为何要专门传递消息,强调“慎查”?
而且,这个神秘人再次强调了“友”的身份,似乎意在表明这是一种善意的、冒着风险的提醒。
但他究竟是谁?为何能对她调查的进展、乃至她内心的疑虑和猜测都了解得如此清晰透彻?上一次,她刚拿到母亲密信,心绪剧烈动荡之时,字条便来了。
这一次,她刚强压下情绪,开始冷静梳理线索,并将怀疑的焦点指向皇后,字条又来了!
这种感觉,让她感到极度不适,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处时时刻刻、无所不在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能窥探到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思绪波动。
这种被彻底看穿、被无形掌控的感觉,带来的是强烈的冒犯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是皇帝陛下的人?在暗中引导调查方向,或者是一种隐晦的警告?
不像,帝王心术,深不可测,若陛下知晓此事,手段应当更为直接或更为隐晦高明,绝不会使用如此江湖气、如此频繁且带有明显个人色彩的方式。
是皇后身边的人?意在敲山震虎,让她知难而退?或是故布疑阵,扰乱她的视线?
似乎也有些说不通,皇后若真是主谋,且知晓她已在调查,以其地位和手段,应对方式恐怕会更决绝、更彻底。
是其他觊觎皇位、意图搅乱局势的势力?
比如那位看似闲散的齐王,或是同样拥有母族支持的楚王?想利用此事,挑起瑞王、靖王乃至皇后之间的纷争,好从中渔利?
还是……就在这王府之内,就在她的身边,存在着某个极其熟悉她、且拥有超凡身手和隐秘信息渠道的人?
侍卫统领凌墨?不,凌墨对萧景珩的忠诚毋庸置疑,若他有所发现,理应第一时间禀报萧景珩,绝不会采用这种方式。
新来的侍女拂雪?她确实会些拳脚功夫,来历也有些模糊,但似乎并无如此能耐和动机。
一个个可能性在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又被她以强大的逻辑思维一一审视、排除。
神秘人的身份,如同彻底融入了这浓重的夜色,被包裹在层层迷雾之中,难以捉摸,无从揣测。
但无论如何,这第二次出现的字条,内容更加直白,警告的意味也几乎溢于纸上,扑面而来。
“旧案水深”,明确告知此事牵扯极大,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危险重重;“慎查后位”,几乎是毫不掩饰地明示皇后与此案关联极深,继续深入查探下去,恐怕会引来杀身之祸,甚至累及家族。
这直白的警告,反而极大地激起了苏云昭骨子里的那份执拗、不屈与勇气。
越是如此阻拦恐吓,她越是要迎难而上,将这深埋多年的血案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母亲绝不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真相绝不能永远被埋藏在黑暗之中。
然而,经历了许多风雨的她,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仅凭一腔孤勇和热血便贸然行事的侯府孤女。
她将字条凑近桌边的灯烛火苗,看着那粗糙的纸卷被橘红色的火焰迅速吞噬,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她的眼神也在跳动的火光中变得无比冷静、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锐利。
神秘人的警告,她收到了,记下了。但具体要如何查,查到何种程度,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发动,这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需要周密的计划,更需要与萧景珩坦诚布公地商议。
在获得更确凿、更无法辩驳的铁证之前,绝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绝不能打草惊蛇,将自己和身边人置于险地。
她需要更多的耐心,也需要更加隐秘、更不为人知的手段。
这个神秘人,是敌是友虽未可知,但其传递的信息本身,或许也能成为一条反向追查的线索,一个揭开更大谜团的突破口。
夜色愈发深沉,窗外的月光彻底被流动的乌云吞没,世界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苏云昭吹熄了灯烛,室内顿时被浓重的黑暗彻底填充,唯有她的眼眸,在无尽的漆黑之中,闪烁着沉静、思索与决然的光芒,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