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邸,今夜注定无眠。朱漆大门前所未有地洞开着,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各式华贵的马车几乎将门前长街堵塞。门楣之上高悬着硕大的喜庆宫灯,将“谢府”二字映照得熠熠生辉,仿佛要将这无上的荣光昭告整个京城。府内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混杂着觥筹交错的脆响与不绝于耳的欢声笑语,汇聚成一片盛世欢腾的海洋,其声势之浩大,场面之奢华,远非安靖侯府那带着几分复杂诡异的喜庆可比,亦比靖王府的狂欢多了几分权倾朝野的赫赫扬扬与不容置疑的志得意满。
这盛宴,自白日颁旨之后便已开启,直至夜幕深垂,不仅未有丝毫歇止之意,反而愈发热烈。锦屏园内,暖阁之中,京城中有头有脸的官员、世家勋贵、皇亲国戚几乎悉数到场,衣香鬓影,冠带辉煌,人人脸上都堆砌着最热切最恭谨的笑容,向着今夜绝对的主角——丞相谢泊远及其即将跃升为靖王妃的嫡女谢明蓁,道贺之声、谀词潮涌,几乎要将这相府的屋顶掀翻。
“恭喜丞相!贺喜丞相!令嫒明蓁小姐才貌双全,德容兼备,与靖王殿下实乃天造地设,鸾凤和鸣啊!”
“明蓁小姐凤表龙姿,仪态万方,日后必能辅佐靖王殿下,成就千秋伟业,母仪天下!”
“丞相得此佳婿,真乃如虎添翼,不仅家门之幸,更是朝廷之福,江山社稷之基石啊!下官等为丞相贺,为陛下贺!”
谢泊远身着御赐的紫蟒锦袍,手持和田美玉雕就的酒杯,面容红润,笑意盎然,穿梭于宾客之间,周旋应酬,游刃有余。
往日那双深沉难测、总是隐含威势的眼眸,此刻也染上了显而易见的、毫不掩饰的喜色与得意。他频频举杯,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言辞虽是谦逊,那眉宇间的飞扬之色却早已将他的心境表露无遗:“诸位同僚,诸位世谊,过誉了,过誉了!小女顽劣,蒙陛下不弃,赐婚靖王,实乃皇恩浩荡,圣心独运。老夫身为臣子,唯感惶恐,唯有日后更加竭尽肱股之力,报效陛下,辅佐王爷,以报天恩于万一。”
话语之间,已是将自身、将整个谢氏家族与靖王萧景琰的未来紧紧捆绑,其扶持靖王争夺储位之心,已是昭然若揭,无需掩饰。
谢明蓁无疑是今夜最耀眼夺目的明珠。
她身着一袭正红色金线绣百子千孙缂丝宫装,云鬓高耸,簪着赤金嵌宝凤凰步摇,环佩叮当,流光溢彩。容颜本就倾国,在这盛装华服与极致喜悦的映衬下,更是艳光四射,不可直视。她仪态万方地端坐于女宾席首座,接受着众多命妇女眷的环绕与祝贺,时而娇羞垂首,粉面含春;时而大方应答,言辞得体,举止优雅无双。将一位即将嫁得如意郎君、满心憧憬幸福又不忘高贵矜持的准王妃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无懈可击。她享受着这万众瞩目、被无数羡慕、嫉妒、巴结目光所包裹的时刻,心中畅快淋漓,如同饮下最醇美的琼浆。这才是她谢明蓁该有的位置,该有的荣光!前世所受的所有屈辱,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加倍的补偿!
宴至中席,气氛愈发炽热。谢泊远寻了个间隙,与几位心腹重臣略一颔首,便悄然退至连接锦屏园的一处精致暖阁稍歇。片刻后,谢明蓁亦以更衣为由,摆脱了众人的环绕,婷婷袅袅地步入暖阁之中。阁门轻轻合上,将外间的喧闹鼎沸稍稍隔绝。
父女二人面上那完美无缺的、用于应酬宾客的笑容稍稍收敛了几分,虽然喜色依旧,但眼底已然换上了同样精明、锐利、充满算计的光芒。暖阁内沉香袅袅,气氛却变得冷静而紧绷。
“父亲,今日之盛况,可见人心之所向,大势之所趋。”谢明蓁接过侍女递上的温茶,并未饮用,只是捧在手中,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傲然与冷冽,“京城泰半权贵,今日皆聚于我谢家厅堂,此中意味,不言自明。”
谢泊远抚着颔下短须,目光锐利,透过窗棂缝隙扫了一眼远处依旧喧闹的宴会场面,缓缓颔首,声音沉稳:“虽是锦上添花,热闹非凡,然则愈是此时,吾等愈不可被这浮华迷眼,掉以轻心。陛下心思深沉,此举平衡之意明显。瑞王那边,虽只得安靖侯府之女,门第势力远不及我谢家,但……”他话音微顿,眼中闪过一丝审慎,“但那苏氏女,近来风评颇不寻常,闻其性敏聪慧,数次看似险境皆能安然度过,恐非易与之辈。且瑞王本身,温润其外,乾坤在内,绝非表面看来那般简单。陛下将苏氏指婚于他,未必没有深意。”
谢明蓁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冷冽讥诮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苏云昭?父亲多虑了。不过是个侥幸得了些小聪明、运气稍好些的侯门女子罢了,或许比那些只知吟风弄月的蠢货强上些许,但归根到底,格局有限,见识浅薄,岂能与我谢家累世底蕴、与女儿所知……”她话音微妙地一顿,将“前世”二字咽回,改口道,“……与女儿所能掌控的一切相提并论?她不过是陛下用来平衡局面的棋子,一颗稍显硌手些的棋子罢了。”语气中的轻蔑与不屑,毫不掩饰。
谢泊远微微皱眉,似乎觉得女儿有些过于轻敌,但并未直接反驳,只是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如今名分已定,下一步便是要助殿下在朝中进一步树立威望,巩固势力,同时……”他眼中寒光一闪,“寻机打压瑞王气焰,剪除其羽翼,方为上策。听闻陛下近来似有关注北境军饷旧案复核之事,瑞王似在暗中推动此事。或许……我等可从此处着手,若能寻得契机,即便不能一举扳倒,也要让他惹上一身腥臊,疲于应对。”
谢明蓁眼中顿时闪过浓烈的兴趣与狠戾之色:“北境军饷?父亲此计大妙。此事牵涉甚广,年代久远,正好方便我们做些文章。女儿回头便仔细思量,看看如何利用此事,最好能将其与瑞王或是他手下那几个得力的谋士牵扯上关系。即便不能坐实,也能在父皇心中种下一根刺。”她对于利用前世模糊的记忆进行算计,早已驾轻就熟。
“嗯。”谢泊远颔首,神色凝重,“此事需从长计议,周密布局,务必一击中的,至少也要让其焦头烂额,且绝不能留下任何与我谢家、与靖王府相关的把柄。宫中贵妃处,你也要多加走动,如今你已是名正言顺的准儿媳,更要殷勤侍奉,稳固内援。林贵妃在陛下面前,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女儿明白。”谢明蓁点头,眼中野心如火,燃烧得愈发炽盛,“父亲放心,宫中之事,女儿自有分寸。这眼前的盛世欢宴,终将只是我谢家权倾天下、女儿登临凤座之路的起始罢了!”她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冷酷。
暖阁之外,盛宴正酣,歌舞升平,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暖阁之内,父女二人三言两语间,已定下了下一步明枪暗箭的狠辣方向。喜庆的华袍之下,包裹的是毫不留情的算计与冰冷刺骨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