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工具箱上震动时,陈默正蹲在挖机履带旁调整防滑链。
机油的气味混着雨后的松木香钻进鼻腔,他抹了把额角的汗,指腹还沾着黑色油渍——这是今天第三次检查浮履连接处,青溪那边多山多河,他得确保机械在湿滑路面也能稳当。
“陈工,有六个地方打来求助。”吴文彬的声音从听筒里漏出来,带着电流杂音,“都说最近桥墩或边坡出现异响,怀疑用了同批次材料。”
陈默的手指顿在防滑链锁扣上。
去年那场隧道塌方事故里,他在废墟里扒了三天三夜,最后从断裂的支座上抠下的钢印,此刻突然浮现在视网膜上。“震安”两个字像根细针,扎得后槽牙发酸。
“发坐标。”他起身时膝盖咔嗒响了声,弯腰太久的老毛病。
走到改装过的驾驶舱前,指尖在平板电脑屏幕上划开地图软件,六个红点依次蹦出来——西南角的青溪大桥、东边的鹰嘴岭隧道、北边三个叫不上名的乡镇桥。
当他用触控笔将六点连成线时,屏幕蓝光映得瞳孔微微收缩。
那条弧线,和十年前“震安”支座在省内的分销路线几乎重合。
“我这儿有台旧光谱仪,校准模块刚换的。”他对着电话说,拇指摩挲着仪表盘上的铜制扳手——这是苏晴烟从老五金店淘来的,说“机械师总得有个压舱石”。“先去最南的青溪,那边引桥老,车流量大,没定期检测。”
吴文彬在那头叹了口气:“行,我让小张把当地养护记录发你。”
青溪镇的暮色裹着山雾漫进来时,陈默刚把挖机停在镇外的废弃沙场。
苏晴烟从后车厢探出头,发梢沾着点草屑:“我煮了姜茶,你手凉。”她递过来的搪瓷杯还带着体温,杯壁上印着歪歪扭扭的“基建侠”——是火山带小学的孩子们用蜡笔涂的。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小张发来的语音文件。
陈默点开,电流杂音里先传来茶杯碰撞声,接着是个沙哑的男声:“舆情必须控制,鹰嘴岭是个别案例……”苏晴烟凑过来,发梢扫过他手背。
录音末尾突然清晰起来:“西南片区还有三处类似结构,预算不够全面排查……”
陈默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转身走向改装过的工作间,铁皮柜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多本《市政老旧设施清单》——都是这半年他跑遍各地档案馆抄来的。
翻到青溪那页时,铅笔尖在“胜利小学”和“向阳幼儿园”旁各画了个圈。
“得教普通人自己查。”他抽出绘图本,钢笔尖在纸上疾走,“支座鼓包像发面馒头,螺栓松动会有锈粉……”苏晴烟搬来台灯,暖黄灯光落在他微颤的睫毛上。
当他画到“用硬币卡缝隙,超过两毫米就得报警”时,她突然轻声说:“我拍个视频吧,叫《你看不见的裂缝》。”
视频发布那晚,陈默在挖机驾驶舱里看苏晴烟调试镜头。
她眼尾还留着拍泥石流时撞的青痕,却举着手机对准他手中的支座模型:“这些藏在桥底的金属块,可能比你孩子的书包还重要……”
三天后,苏晴烟的手机炸了。
她窝在副驾驶座上,膝盖上摊着笔记本,逐条翻看私信:
“张女士:实验小学门口天桥有异响”
“李爷爷:护城河老桥栏杆晃得厉害”
……
最后筛选出二十条,她拨通老赵的电话:“叔,能找几个老兄弟帮忙核实吗?”
电话那头传来瓦刀碰撞声。
老赵的嗓门还是那么响:“成!我叫上老杨头,他当年砌过二十座桥!”
再见到老赵时,他正站在市档案馆门口,尘肺面罩拉到下巴,缺了两指的手背沾着灰。“我就说查工伤赔偿。”
他冲陈默挤挤眼,转身时又摸了摸怀里的文件袋——里面装着苏晴烟打印的二十条线索。
陈默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肩膀。
老赵的背比三个月前更驼了,可那股子拧劲还在:“当年修桥时,我蹲在桥底给支座打油,能闻出钢的好坏。现在这帮人……”他没说完,转身进了档案馆。
监控室里,小张的鼠标点得飞快。
他盯着屏幕上的时间条,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摩斯密码般的节奏——这是他和老赵约好的盲区轮换时间。
当看到b区第七排的摄像头突然黑了三秒,他长出一口气,对着对讲机说:“可以了。”
两小时后,老赵的电话打进挖机驾驶舱。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找到了,tS09批次的报关单……没通过国内认证。”陈默能听见背景里的翻页声,还有老赵用断指摩挲纸张的沙沙响。
变故发生在老赵返程的巴士上。
陈默正给挖机换宽齿斗,苏晴烟突然喊他:“定位不动了!”平板电脑上,那个代表老赵的蓝点停在青溪到市区的盘山弯道,像颗凝固的血珠。
“可能没电?”苏晴烟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颤抖。
陈默没答话,他调出巴士路线监控——画面里,一辆无牌黑车突然从弯道冲出,直接撞向巴士尾部。
穿工装的老赵蜷缩在座位下,怀里的文件袋被压在胸口,手机屏幕的光闪了闪,然后彻底熄灭。
驾驶舱里的气氛骤然凝固。
陈默弯腰从座椅下抽出皮质手套,指腹反复蹭过掌心的老茧——那是十年前扒废墟时磨出来的。
苏晴烟默默调试车载探照灯,光束在挡风玻璃上划出银白的弧:“这次还是‘微改’吗?”
“不。”陈默的声音像淬了钢,他踩下油门,履带碾碎路边的碎石,“这次我们要让所有人听见石头说话。”
挖机的引擎轰鸣声撕裂夜色。
前方弯道被浓雾笼罩,车灯照进去,只映出一片混沌的白。
苏晴烟握住副驾的扶手,看见陈默的指节在方向盘上绷成青白,像某种即将破土的力量。
浓雾深处,传来隐约的汽车鸣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