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裹着潮气灌进破庙,卷得墙角的干草簌簌作响。李云谦裹紧身上打了补丁的短褂,指尖反复摩挲着怀里的麻纸——“城南巷三号”那几个字被体温焐得发软,边角早已磨得发毛,却像块舍不得吃的糖,揣在怀里能稍稍压下对天明的焦灼。他睁眼到天微亮,窗外的天空从墨蓝渐变成浅灰,直到听见院外传来轻叩石子的声响,才立刻摸起靠在断墙旁的短刀,指尖攥着刀柄上的木纹,快步迎了出去。
挖药大叔肩上的竹篓比昨日沉了些,竹篾缝隙里露着几株带露的柴胡,旁边还挂着个布包。“把这个换上。”大叔将布包递给他,里面是件半旧的灰布罩衫,领口缝着块同色的补丁,“监牢附近多是种菜地的农户,穿这个不扎眼,官差不会多盘问。”李云谦接过罩衫,指尖触到粗布上细密的针脚,忽然想起小时候爹给他缝的棉袄,也是这样厚实的走线,针脚里藏着暖。他麻利地脱下自己的短褂,换上罩衫,领口刚到下巴,稍显宽大,却正好能把怀里的麻纸和短刀遮得严实。又把麻纸仔细叠成小块,塞进内袋贴着心口的地方,才跟着大叔往城西走。
街上刚有零星的铺子开门,面铺的蒸笼冒起白汽,混着豆浆的香气飘在巷口,早起的挑夫扛着担子匆匆走过,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敲出闷响。李云谦却没心思看这些——越靠近监牢,路边的官差就越多,深蓝色的官服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腰间的腰刀悬着,偶尔碰撞发出“哐当”声,每走一步,他都觉得心尖在发紧,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大叔似乎察觉了他的紧张,伸手在他胳膊上按了按,低声道:“别慌,咱们是去菜地捡漏的农户,眼神别飘,跟着我走就好。”
两人拐进一条窄巷,巷壁上爬满了牵牛花,紫色的花瓣沾着露水,被风一吹轻轻晃动。巷尾连通着一片开阔的菜地,地里的青菜刚浇过水,水珠在翠绿的菜叶上滚着,落在泥土里溅起细小的泥点。“蹲低点,顺着田埂往那边走,脚步轻点,别踩坏了人家的菜。”大叔压低声音,指了指菜地尽头的树林——那片树林不算密,却刚好能挡住人的身影,枝叶间还能看清菜地和监牢的方向。
李云谦跟着大叔猫着腰穿过菜地,露水很快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潮气顺着裤管往上爬,浸得小腿发僵。刚躲进树林,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监牢方向传来铁链拖地的“哗啦”声,那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刺耳。李云谦立刻屏住呼吸,扒着树干往外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只见监牢的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几个官差提着鞭子走出来,后面跟着一群犯人——犯人们都穿着灰扑扑的囚服,领口和袖口磨得发白,手脚上的镣铐每动一下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个个低着头,脚步拖沓地往菜地走。
他的目光像撒网似的在人群里扫,从第一个人看到最后一个,心越跳越快,胸口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连呼吸都忘了。直到看见人群中间那个熟悉的身影,眼泪差点涌出来——是爹!爹比上次在家见时瘦了好多,原本挺直的背微微佝偻着,头发也白了大半,混在灰蒙蒙的囚服里,显得格外憔悴。可即便这样,爹还是尽量把腰杆挺直,手里扛着一把旧锄头,锄柄上的漆都掉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
李云谦的喉咙发紧,差点喊出“爹”来,手腕却被大叔死死按住。“别冲动!”大叔的声音压得极低,热气喷在他耳边,“你看那边的官差,眼睛都盯着犯人,你一喊,不光见不到你爹,咱们俩都得被抓进去。”李云谦咬着嘴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指节攥得发白,只能眼睁睁看着爹走到菜地另一头,弯腰开始锄草。锄头落下的动作很慢,却很稳,每一下都刚好松透土里的草根,就像以前在家种菜地时一样,从来不会胡乱糟蹋庄稼。
他盯着爹的身影,看爹时不时抬手擦汗,袖口在额头上蹭一下,留下一道灰印;看爹被旁边的官差呵斥“快点干”时,也只是低头应了声“是”,手上的动作却没停;看爹锄到菜地边缘时,会特意绕开几株刚冒芽的小白菜——那是他以前在家最爱吃的菜,每次爹都会特意留着边角地种,说等成熟了给娘炒着吃。想到这里,李云谦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眼眶又热了,赶紧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正难受着,忽然看见爹往树林这边看了一眼,眼神扫过树干时,似乎顿了一下。李云谦的心猛地一提,赶紧缩回头,后背贴着树干,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响得厉害。等了约莫两息,才敢再探出头,爹已经继续锄草了,只是动作慢了些,像是在刻意等着什么,偶尔还会往树林的方向瞥一眼,目光里藏着他看不懂的急切。
“老周说,晌午送饭的时候看管最松,他负责送这片菜地的饭,到时候能想办法递句话。”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来一个油纸包,里面裹着两个温热的馒头,还带着点面香,“这里面是今早特意在巷口买的,你先垫垫肚子,我去跟老周碰个面,确认一下送饭的时辰,顺便问问能不能多递点东西。”李云谦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馒头的温度,心里暖了暖,看着大叔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外的田埂上,才又扒着树干往外看——爹还在那头锄草,阳光已经升得高了些,照在他的背上,像是镀了层薄霜,连头发上的白丝都看得清楚。
他拿出一个馒头,慢慢嚼着,却没什么味道。嘴里的面香勾着记忆,想起以前在家时,娘总会在晌午蒸好馒头,面里会掺点玉米面,蒸出来带着点甜。爹从地里回来,洗手就能拿起馒头啃,还会把自己馒头里的枣泥揪下来,塞给他,说“谦儿正在长身子,多吃点甜的有力气”。那时候的馒头冒着热气,爹的手掌带着泥土的温度,可现在,爹在牢里能不能吃饱饭都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热乎的馒头吃?
正想着,忽然听见官差的呵斥声变响,尖锐地划破空气。李云谦赶紧抬头,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官差正拿着鞭子,往爹的后背抽去——那鞭子带着响,落在爹的囚服上,瞬间印出一道红痕。爹踉跄着往前扑了两步,手里的锄头差点掉在地上,却还是咬着牙没吭声,只是慢慢直起身,捡起锄头继续锄草,后背的动作却明显僵硬了些。
李云谦的眼睛瞬间红了,手不自觉地摸向怀里的短刀,指尖碰到冰凉的刀鞘,胸口的火气往上涌,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可刚往前迈了半步,就想起大叔的话,想起爹以前说的“遇事要沉住气,冲动解决不了问题”。他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掌心,才把那股冲劲压下去,重新缩回树林里,心里默念:再等等,等晌午,等能递上话,总能想办法救爹。
阳光渐渐升到头顶,晒得树叶发烫,菜地里的犯人开始往监牢走。官差们提着鞭子跟在后面,时不时推搡一下走得慢的人。爹走在人群中间,脚步有些虚浮,却还是回头往树林这边看了一眼——这次,李云谦看得真切,爹的眼里闪着光,像是认出了他,嘴角还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官差推了一把,只能加快脚步跟着人群走进监牢大门。
直到监牢的侧门“哐当”一声关上,李云谦才松了口气,靠在树干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沾满露水的草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抬手擦干净眼泪,又摸了摸怀里的麻纸,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心里忽然踏实了些。刚整理好情绪,就看见大叔回来了,脸上带着点喜色,脚步都比去时轻快:“老周说妥了!等下送饭时,他会特意绕到你爹锄草的那块地,把你带的馒头递进去,还能帮你问一句话——你想跟你爹说点啥,先想清楚,别到时候慌了神。”
李云谦猛地站起来,攥着大叔的胳膊,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真的能递进去?那我跟爹说,让他放心,我会想办法救他,还会查李掌柜的事,让他别担心我们!”大叔拍了拍他的手,笑着点头:“这话好,你爹听了肯定安心。咱们先找个阴凉地方等着,晌午头的太阳太毒,别中暑了,等下还得靠你记着你爹的反应呢。”
李云谦点点头,跟着大叔往树林深处走,找了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坐下。树影落在身上,挡住了毒辣的阳光,风一吹,带着树叶的清香,比破庙里凉快多了。他拿出剩下的那个馒头,慢慢嚼着,这次终于尝出了面香——心里有了盼头,连粗粮馒头都觉得好吃了些。又摸了摸怀里的薄荷,清清凉凉的味道从布包里透出来,压下了几分焦躁。
他靠在槐树上,看着菜地里的青菜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忽然想起以前跟爹去李掌柜家的路上,也见过这样的菜地。那时候李掌柜会指着地里的菜,跟爹说“家里的菜够吃,不用买,等秋天收了白菜,给你们送些”。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没有官差,没有监牢,只有糖包子的甜和药材的香。他在心里默念:爹,再等等,李掌柜,再等等,总有一天,咱们能再像以前一样,坐在院子里吃馒头,聊家常,再也不用躲在树林里偷偷相望。
两人在槐树下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太阳稍微往西偏了些,远处传来监牢方向的铃铛声——是送饭的时辰到了。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咱们去刚才的地方等着,老周该来了。”李云谦赶紧站起来,跟着大叔往树林边缘走,脚步比来时稳了些,心里虽然还是紧张,却多了几分笃定:只要能跟爹说上话,只要能知道爹在牢里的情况,后面的路,不管多难,他都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