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树影依旧婆娑,可落在张明月眼里,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色调。她感觉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仿佛她额头上刻着“替恶婆婆道歉的受气包”几个大字。
那些目光,混合着杨柳最后那句平静却如刀割的“相安无事”,一下下凌迟着她所剩无几的自尊。她的手始终紧紧护着小腹,那里是她此刻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结,也是她所有屈辱和妥协的根源。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大院角落的一棵老槐树下坐了许久,直到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才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挪回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一进门,婆婆李寡妇正坐在小凳子上摘菜,眼神躲闪,带着一丝做贼心虚的窥探。她张了张嘴,似乎想问问结果,但看到张明月那煞白的脸色和冰冷得能冻死人的眼神,到底没敢出声。
张明月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穿过小小的客厅,回到了卧室。她把自己摔在冰冷的床上,拉过被子蒙住头,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
被子里黑暗狭小的空间,放大了一切感官,心脏因屈辱而剧烈跳动的声音,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以及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委屈和愤怒。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枕巾。她不是为了杨柳而哭,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那个曾经也有几分清高和梦想,如今却活得如此卑微不堪的张明月。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和李寡妇刻意拔高的、带着讨好意味的声音:“庆平回来啦!饭马上就好!”
李庆平应了一声,脚步声朝着卧室而来。他推开门,带着一身外面的尘土气息,脸上还带着期盼和解脱的神色,急切地问道:“明月,回来了?怎么样?杨柳她……怎么说?”
蒙着头的被子猛地被掀开,张明月坐起身,一双红肿的眼睛如同淬了火,死死地盯住李庆平。那目光里的恨意和冰冷,让李庆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头一跳。
“怎么说?”张明月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冷笑,“她还能怎么说?人家大度,人家不屑跟咱们计较。人家说,收到道歉了,希望以后相安无事,各自安好!”
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砸在李庆平脸上:“李庆平,你满意了吗?你媳妇儿我今天,把脸皮揭下来,送到人家脚底下让人踩!你升官发财的路,我给你扫平了!”
李庆平被她这架势吓住了,下意识地想去拉她的手:“明月,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张明月猛地甩开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怨毒,“你只知道你的前程,你的脸面。那我呢,我就不要脸是吗?我从小到大,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她的质问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再也无法遏制:“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从今往后,你那个娘,再惹出天大的麻烦,你都自己兜着!你想当孝子贤孙,你自己去!别想再让我张明月替她去低三下四,去给人赔笑脸,去替她擦屁股!我受够了!我再也不会干这种蠢事了!”
说完,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胸口剧烈起伏着,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不再看李庆平那青红交错的脸色,猛地下床,开始胡乱地往一个布包里塞自己的几件贴身衣物。
李庆平这才真的慌了神,上前阻拦:“明月!你要干什么?!你冷静点!”
“冷静?我冷静不了!”张明月用力推开他,眼神决绝,“这个家,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回我姑姑家!等你什么时候把你娘管好了,什么时候不需要我再牺牲尊严来成全你的‘孝道’和‘前程’了,我再回来!”
她一把抓起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布包,看也不看愣在原地的李庆平和闻声赶过来、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李寡妇,挺着肚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融入了渐浓的暮色之中。
“明月!明月!”李庆平追到门口,只看到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他懊恼地一拳砸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她这又是闹哪一出啊……”李寡妇凑过来,带着哭腔,还想抱怨。
“闭嘴!”李庆平猛地回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他指着李寡妇的鼻子,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都是娘你!从今天起,娘你就在家老老实实呆着,夹起尾巴做人!再敢出去胡说八道,惹是生非,我就只能让你收拾铺盖,回老家去了,我李庆平说到做到!”
“回……回老家?”李寡妇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哭声戛然而止,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回老家?回到那黄土朝天的农村,回到那累死累活的日子?不!她不要!她还要在这里等着抱大孙子,还要享儿子的福,过这不用下地、吃饱穿暖的舒坦日子!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再也不敢多嘴,连连点头,带着哭音保证:“我……我知道了,庆平,妈再也不乱说了,妈就在家待着,哪也不去,你别赶妈走……”
李庆平看着自己娘这副欺软怕硬、毫无担当的样子,再想到被气跑的、还怀着身孕的妻子,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全身。他烦躁地挥挥手,连晚饭也没吃,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他想起张明月那绝望冰冷的眼神,想起她控诉自己“不是男人”的话语,心脏一阵阵抽痛。他知道,这次她是真的伤了心。
他也知道,自己之前的做法,确实混账。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一边是生养自己的老娘,一边是怀着自己孩子的妻子,夹在中间的他,除了和稀泥,除了要求更“懂事”的一方退让,还能怎么做?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掐灭了烟头。不行,明月还怀着孩子,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姑姑家生闷气。他站起身,翻箱倒柜,找出家里仅剩的一罐麦乳精和一小包红糖,又揣上了刚发的津贴,对缩在厨房不敢出声的李寡妇丢下一句“我出去一趟”,便匆匆出了门。